10 温特格林(第2/3页)

“只要等到他出去吃午饭,”陶塞军士回答说,“你就可以马上进去。”

“但是他就不在里面了,是不是?”

“不在了,长官。梅杰少校午饭后才回办公室。”

“明白了。”阿普尔比心里没底地决定道,“那么,我想最好午饭后再来。”

阿普尔比暗自纳闷地离开了中队办公室。他刚出门,就觉得好像看见一个长得有点像亨利·方达的高个子、黑皮肤军官跳出中队办公室帐篷的窗户,然后迅速溜走,拐过角落便不见了踪影。阿普尔比停住脚步,使劲闭上眼睛。一种令人焦虑的疑惑袭上心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发疟疾,或者更糟,便服用了过量的抗疟疾药片。阿普尔比一直在吃四倍于处方量的抗疟疾药,因为他想做一个好飞行员,比任何人都好上四倍。陶塞军士轻拍他的肩头,告诉他如果想进去,现在就可以进去了,因为梅杰少校刚刚出去,这时他依然紧闭着双眼。阿普尔比恢复了信心。

“谢谢你,军士。他会很快回来吗?”

“他吃完午饭就回来。然后你就得马上出去,在前面等他,直到他离开办公室去吃晚餐。梅杰少校在办公室的时候,绝对不在办公室见任何人。”

“军士,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梅杰少校在办公室的时候,绝对不在办公室见任何人。”

阿普尔比死死盯着陶塞军士,尝试用坚决的口吻说话。“军士,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来中队而你在海外混了很长时间就想愚弄我?”

“啊,不,长官,”军士恭敬地回答,“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见到梅杰少校,可以当面问他。”

“那正是我打算做的,军士。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永远不能。”

阿普尔比因屈辱而涨红了脸,只得在军士提供的拍纸簿上写下了关于约塞连和抗疟疾药的报告,然后快速离去,心里纳闷,也许约塞连不是唯一有幸穿上军官制服的疯子。

卡思卡特上校把飞行次数增加到五十五次的时候,陶塞军士已经开始怀疑:也许每一个穿军服的人都发了疯。陶塞军士瘦骨嶙峋,漂亮的金发淡得几乎没有颜色,双颊凹陷,牙齿像又大又白的棉花糖。他在运转这个中队,可又不喜欢做这事。饿鬼乔那些人总是阴沉着脸盯着他,心里怀着忍受责难的仇恨。而阿普尔比既然做了炙手可热的飞行员,又是从不失分的乒乓球手,对陶塞军士更是显出报复性的无礼。陶塞军士运转这个中队,只因为中队里没有别的人愿意干。他对战争、升职都缺乏兴趣,他的兴趣在碎瓷片和赫波怀特式家具上。

陶塞军士想到约塞连帐篷里那个死人时,已经习惯性地用上了约塞连本人的说法——那个帐篷里的死人,连他自己都没怎么意识到。其实,那人压根不是这样,他只是一个替补飞行员,还没来得及正式报到,就在战斗中送了命。他曾在作战室停留,询问去中队办公室的路,而随即被送去参加战斗,因为当时太多人已经完成了要求的三十五次飞行任务,弄得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很难召集到足够的机组人员,达到大队司令部指定的数目。他从来没有正式编入中队,也就永远无法正式除去他的名字。而陶塞军士感觉到,有关这个倒霉蛋越来越多的公文将来来往往永不止歇。

他名叫马德。陶塞军士对于暴力和浪费同样深恶痛绝,在他看来,用飞机运送马德一路越过大洋,结果不过是让他到达后不到两个小时就在奥尔维耶托上空被炸得粉碎,这简直是可恶的浪费。没有人记得起来他是谁,或者长什么样,更不用说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了,他们只记得一个新来的军官出现在作战室,恰好赶上时间送死,而每次有人提起约塞连帐篷里的死人那件事,他们总是很不自在地脸红。仅有的见过马德的几个人,也就是同机的那些人,全都跟他一起被炸得粉碎。

另一方面,约塞连心里特别清楚马德到底是谁。马德就是从来没有机遇的无名战士,因为关于一切无名战士,人们知道的也就只有一点——他们从来没有机遇。他们一定是死的,而这个死去的战士是真正无名的,即使他的个人物品依然杂乱地堆放在约塞连帐篷里的那张行军床上,几乎就是三个月前他来到中队的那一天留下东西时的原样——不到两个小时全都沾染了死亡的气息;而就在下一个星期博洛尼亚大围攻期间,一切也都同样地沾染了死亡的气息,混合着硫磺烟雾,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霉烂的死气,每一个预定飞行的人都沾染上了。

卡思卡特上校一旦主动请缨让他的大队轰炸博洛尼亚的弹药库——驻扎意大利本土的重型轰炸机因为较高的飞行高度而没能摧毁——那么轰炸任务就无可逃避了。每一天的拖延都加深了这种意识,也加深了大队里沉闷的气氛。那挥之不去又无法抵御的死亡预感随着连绵的降雨逐渐扩散开来,就像被某种疾病慢慢侵蚀的霉斑,侵蚀、渗透了每个人痛苦的面容。每个人都散发着福尔马林味。没有地方求助,就算去医务室也没用,因为科恩中校已经下令关闭医务室,这样就没有人能来门诊集合了。士兵们曾这么干过一次,那天天气晴朗,但大队里神秘地流行起腹泻来,迫使飞行任务再次延期。门诊暂停了,医务室的大门又被钉死,丹尼卡医生便在下雨的间隙坐在一只高脚凳上消磨时间,以悲伤的中立态度,无言地接受凄然爆发的恐惧,像一只忧郁的兀鹰,栖息在医务室封闭的大门上那块不祥的手写牌子的下方。牌子是布莱克上尉当笑话钉上去的,丹尼卡医生让它一直挂在那里,因为它绝不是笑话。牌子用黑色粉笔画了边框,上面写着:“关闭至另行通知。家有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