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梅杰·梅杰·梅杰少校(第2/10页)

梅杰少校的父亲秉持加尔文教徒的宿命论信仰,可以清楚地感知每个人的不幸——他自己的除外——是如何体现上帝的意志的。他抽烟,喝威士忌,他的春风得意是靠了风趣和激励人心的机智谈话,特别是讲他自己的事,或谎报年龄,或讲述上帝与他妻子生梅杰少校难产的那段趣话。上帝与他妻子难产的那段趣话涉及这样的事实:上帝仅仅花去六天时间就创造了整个世界,而他妻子分娩就用了整整一天半,只产下个梅杰少校。一个怯懦些的男人那天也许就在医院过道里犹豫不决了,一个软弱些的男人也许就妥协于这些极好的替代名字了:Drum Major,Minor Major,Sergeant Major,或者C Sharp Major[1],但是梅杰少校的父亲等待了十四年,就为了这样一个机会,而他是决计不肯放过的。梅杰少校的父亲有一个关于机会的好笑话。“机会只来这世上敲一次门。”他会这样说。梅杰少校的父亲一有机会就重复这个好笑话。

生来就病态地酷似亨利·方达,是命运对梅杰少校玩的一长串恶作剧中的第一个,他因此成为不快乐的牺牲品,一生了无欢趣。生来就取名梅杰·梅杰·梅杰,乃是第二个。他生来就叫梅杰·梅杰·梅杰,原本是一桩秘密,只有他父亲知晓。直到梅杰少校要注册进幼儿园的时候,他的真名才得以发现,而随之的后果是灾难性的。这个消息害死了他母亲,她整个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愿,于是日渐消瘦,终于死去。这正好遂了他父亲的愿,因为他已经决定,不得已就娶A&P超市那个坏脾气女孩为妻,但他对休掉老婆而不必付钱也不必加以威逼的可能性,一直并不乐观。

对于梅杰少校本人,后果也几乎同样严重。这真是一件残酷而惊人的事,就这样强加于他——在这么幼小的年纪,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不是一直自认为的那个凯莱布·梅杰,而是某个全不相干的名叫梅杰·梅杰·梅杰的人,对此人他一无所知,别人连听都没听说过。他的玩伴都离开了他,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就是这样不大愿意相信陌生人,尤其是假装成他们认识多年的朋友而欺骗他们的人。没人愿意跟他有任何瓜葛。他开始丢三落四,言语不清。每次接触生人,他都显得羞怯而抱有希望,但最后总是失望。他如此绝望地需要一个朋友,所以一个也找不到。他磕磕绊绊地长成了一个高大、奇怪、迷蒙的小伙子,有着一双脆弱的眼睛、一张纤巧的嘴巴,每次被人拒绝时,嘴上露出的迟疑的、试探的微笑便即刻收敛,一变而为受伤后的失态。

他对长辈很恭敬,但他们不喜欢他。长辈叫他做的事情,他都奉行不误。他们告诉他看清楚再跳,于是他总是看清楚再跳。他们告诉他今天能做完的事情不要拖到明天,于是他从不拖延。人们教育他要孝敬父母,于是他就孝敬父母。人们教育他不可杀人,于是他就不杀人,直到入伍以后。然后他就被告知要杀人,于是他就杀人。他遇事总是谦卑容忍;希望别人如何待他,他就如何待人。他行善事,从来不想让人知道。他一次也没有滥用主他的上帝的名义发假誓,从不通奸,或者想着邻居的老婆。其实,他爱邻居,决不作假证陷害人。梅杰少校的长辈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个如此明目张胆不信奉国教的新教徒。

既然无处一显身手,他就在学校里表现出色。在州立大学,他对待学习十分认真,结果同性恋怀疑他是共产党,共产党怀疑他是同性恋。他主修英国历史,而这是个错误。

“英国历史!”本州那位白发资深的参议员愤怒地斥责道,“美国历史有什么不对?美国历史一点不比世界上任何国家的历史逊色!”

梅杰少校即刻改学美国文学,但这之前联邦调查局已经立案开始调查他了。被梅杰少校称为家的偏远农舍里住了六个人和一条苏格兰小猎犬,其中五人和那条苏格兰猎犬原来竟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子。他们不久就掌握了大量不利于梅杰少校的材料,可以随意处置他。然而,他们能找到的唯一处置办法,却是把他送进军队做二等兵,四天后再升为少校,这样那些无事惦念的国会议员就可以在华盛顿特区的大街上来回奔走,有节奏地呼喊:“谁提升了梅杰少校?谁提升了梅杰少校?”

梅杰少校实际上是被一台IBM机器提升的,其幽默感几乎跟他父亲一样敏锐。战争爆发时,他还是温顺听话的。他们告诉他入伍,于是他就入伍。他们告诉他申请去航空军校接受训练,于是他就申请去航空军校接受训练。就在入伍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凌晨三点赤脚站在冰冷的烂泥里,面对一个来自美国西南部的中士。此人蛮横好斗,对他们说,他可以痛打中队里的任何士兵,而且随时准备兑现。仅仅几分钟前,中队里的新兵全都被中士领导的几个下士粗暴摇醒,奉命到行政部门的帐篷前集合。雨还在往梅杰少校身上下。他们穿着三天前入伍时随身带来的便装,站好了队。那些因为穿鞋袜而来迟的,又被打发回他们冰冷、潮湿、黑暗的帐篷里脱掉,于是他们都赤脚站在烂泥里,而中士用冷酷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告诉他们他可以痛打中队里的任何士兵。没有人敢去同他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