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丰步行来到今户桥,这才知道现在已是春季四月鲜花烂漫的时候。女人持家的繁忙,使她直到晴空的艳阳照进窗户、马路对面那家名叫“宫户川”的鳗鱼店门口的柳树萌发出绿色新芽时,才刚刚知道季节的转换。现在,她从总是被两面肮脏的瓦房顶遮挡住四周视线的、地势低洼的城郊小巷,突然来到桥上,映入眼帘的、四月的隅田川,使一年只外出两三次的母亲阿丰十分惊异,她几乎难以相信自己这双老眼。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下,流水的光辉,堤上的青草和成排的樱花,各种旗帜迎风招展的大学船库,这一带人们的喊叫声以及号炮声,摆渡船上上下下赏花人的嘈杂,四周景致的色彩在母亲疲倦的眼睛里显得过分强烈。阿丰刚朝渡口走下去,突然又慌忙回身朝金龙山下的日荫处的瓦町急急走去。她在路边尽可能寻找车身肮脏、看上去显得窝囊的车夫,还提心吊胆地说:“车夫,便宜点,拉我去小梅吧。”

阿丰并不是来赏花的,她现在已经手足无措:自己寄予厚望的独生子长吉不仅考试不及格,而且还声称不想上学,讨厌做学问。阿丰万般无奈,觉得唯一的办法只有去找哥哥萝月商议。

第三次找到的老车夫,好不容易才答应按阿丰希望的车价拉她去小梅。在午后的日光和尘埃中,吾妻桥上人山人海。拉着阿丰的老车夫摆动车辕,晃晃悠悠地走在飞快奔跑的人力车流中,那些车上坐着身穿盛装去赏樱花的青年男女。车一过桥,就摆脱了赏樱花的人群,直拐中乡,来到业平桥。现在已是春季,可是,这儿污秽的板条屋顶上只有明媚的阳光,沉滞的河浜水倒映出蔚蓝的晴空,这是一条拉纤路。以前人称金瓶楼小太夫的萝月老婆,棉衣领口处掖了块手巾,因常搽白粉而变成褐色且布满皱纹的脸上沐浴着阳光,正在格子门前往晒板上贴东西。她家在路边,路上除了一些玩拉洋画和转陀螺的孩子之外,行人稀少。看到跑来停下的人力车和走下车来的阿丰,她立刻冲着打开的格子门对屋里嚷道:

“哟,多难得呐,是今户的师傅来啦!”

屋里的主人萝月师傅往并排放着万年青盆栽的走廊上放上一张小桌,这儿是他经常按天地人顺序排列、匆忙选定俳谐的地方。

萝月摘下眼镜,离开桌子,重新坐到客厅中央,拿着吊袖带进屋来的妻子阿泷和来访的阿丰是年龄相仿的老妇人,她们一次又一次地鞠躬、谦让,长时间地互相问候。两人的交谈中提到的“阿长身体好吗”、“好的,可是,我对他毫无办法”这一问一答,竟把阿丰要来办的事早早地提到了萝月的面前。萝月平静地磕了磕烟灰。无论是谁,年轻时总有过迷惘,自己也还记得,这种时候听了家长的规劝只会增加仇恨。所以萝月认为,与其外人从旁进行严厉地干涉,还不如任其发展来得有效。然而,因看不到孩子前途而充满恐惧的母亲那狭隘的心胸毕竟无法容忍这种富有人情味的放任主义。阿丰就像看到了厄运的前兆一样,压低嗓门长时间地叙述起长吉很早以前起就不去上学并偷盖自己印章伪造假条的事……

“我问他,你讨厌上学,究竟打算怎么办?他回答说,我去当演员,怎么样?要当演员!天哪!这可怎么办?哥哥,一想到长吉如此没出息,我实在太为他惋惜。”

“是嘛,他想当演员?”萝月先是惊讶,很快就想起长吉七八岁的时候很爱摆弄三弦的往事,“他本人希望当演员,这就没法子了……真不好办。”

阿丰又说,由于家庭的不幸,她才牺牲自己沦落成一个艺人师傅,倘若让自己的儿子也从事这样卑贱的职业,真是对不起先祖的灵牌。听阿丰提起一家破产没落的往事,萝月就会想到因热衷于放荡生活而被逐出家门的自己,不禁产生一种要搔搔秃头的困惑感,本来,按他酷爱演艺社会的兴趣,真想对阿丰这种偏颇的思想加以攻击,可是,要是真这样做,恐怕又会引起无休止的“祖先灵牌”之争,所以,萝月师傅想先圆个场,让阿丰放心,便开始归纳。

“总之,我谈个意见吧。年轻时迷路的人结局反会很好。今晚或者明天,你让长吉来玩,我准能让他回心转意。其实你不必那么担心,世上令人担心的事未必难办。”

阿丰一再拜托哥哥,谢绝阿泷的挽留,离开了哥哥家。春天的夕阳红彤彤地斜挂在吾妻桥对面的空中,赏完花回家的人群呈现出更加混乱的场面。人群中有穿着金纽扣学生服、精神饱满地步行着的学生,阿丰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大学的学生,然而,自己正是一心为了把儿子也培养成这样了不起的学生,才靠一个女人的力量在生活中苦斗了几年,如今,只要一想到这相当于她生命的希望之光已经完全消失时,一种不堪忍受的悲愁就袭上心头。尽管托了哥哥萝月,但是她仍然放心不下,这倒并非因为哥哥过去是花花公子的缘故。她想到要让长吉立下大志毕竟不是人力所能及的事,还必须依靠神佛的力量,于是,突然在雷门下了人力车,毫不顾忌仲店街的拥挤,急急忙忙地朝观音堂走去。诚心祈祷之后,抽了一根神签,只见一张古色古香的纸条上用木版印刷体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