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长吉再次去宫户座看站位戏,因为昨天他从相爱的男女手牵着手的美丽舞台上体验到一种无限悲哀的美感并为之陶醉,不仅如此,他还不由自主地深深迷上了热闹的戏院——黝黑的天花板和壁门圈住的二楼剧场里弥漫着阴郁的、臭烘烘的气息,灯火点点,人头济济。对于阿丝的消失,长吉常常莫名其妙地觉得寂寞和悲哀,他自己也一点闹不清这是什么缘故,只是寂寞,只是悲哀。为了慰藉这种寂寞和悲哀,长吉无时无刻不在强烈地渴求一种捉摸不定的东西,他很想把潜藏在自己心底的漠然的痛苦向任何一位能亲切地给自己以回答的美丽女性倾诉。他不仅会睡梦里梦见阿丝,甚至还会见到路上迎面走过的素不相识的女人忽而变成岛田姑娘,忽而变成梳倒银杏髻的艺伎或梳着圆髻的夫人。

长吉就像初次看戏那样兴致勃勃地瞅着上演着完全相同剧目的舞台,同时毫不松懈地观察着左右两侧热闹的观众席。世上竟然有那么多的女人!在那么多的女人当中,为什么自己不能与一位可以给人以慰藉的女人邂逅呢?谁都行,只要是能对自己亲切地招呼一声的女人。那样,自己就不会只是这样深切地思念阿丝的一切了。长吉越是思念阿丝,便越想得到减轻这种痛苦的其他东西,这样,也就不至于一味沉溺在读书以及与上学有关的自身前途的绝望之中了……

这时,在混乱的站位席上突然有人拍了拍长吉的肩膀,他吃惊地回过头去,见是一个戴着便帽和黑墨镜的年轻人从身后高一阶的看台上伸长脖子向下俯视着自己。

“这不是阿吉吗?”

话这样说了,可是,这阿吉模样的剧变使长吉一时说不出第二句话来。阿吉是长吉在地方町小学读书时的同学,过去曾在他父亲开的谷路理发店里为长吉理过发。他把丝绸手绢缠在脖子上,和服外套下露出了大岛捻线绸的外褂,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他伸过头来在长吉的耳边小声说:

“阿长,我当演员啦!”

长吉听了颇为惊异,由于身在杂乱的站位席上,他除了沉默别无他法。不一会儿,舞台上又出现了和昨天一样的河边暗斗场面,剧中主人公把偷得的金钱掖入怀中,一边跑向花道一边扔石子,随着他的动作,梆子敲击声“啪”地响起来了。帷幕动了,站位席上照例又发出了“换场喽”的喊叫声。在人群涌向狭窄的出口处的时候,幕布完全拉开了,从舞台后面的不知哪一处传来锣鼓声。阿吉拉住了长吉的衣袖说:

“阿长,回去吗?算了,再看一幕吧。”

一个其貌不扬的人,穿着剧场发的服装,手持贴着黏合纸的小竹篓来收下一场的戏票款。长吉虽然担心时间,但还是留下了。

“阿长,好极了,我们可以坐下。”

大部分观众离去后,阿吉在采光用的窗边坐了下来,像是在等待长吉与自己并排同坐,他再次说:“我是演员,变了吧!”说着,拉出友禅绉绸的衬衣长袖,故意摘下黑色的金边眼镜擦起镜片来。

“变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谁呢!”

“吃了一惊吧,哈哈哈哈!”阿吉高兴得由衷地笑了,“拜托你了,阿长。虽然看上去像,但仍有顾虑,这就是演员。我是伊井一座的新演员,后天起又是新富座的人了,待大伙儿到齐后,你来看戏,好吗?你到后台来,就说找玉水。”

“玉水?……”

“嗯,玉水三郎。”说着,他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女人用的钱包,拿出一张小小的名片说,“瞧,玉水三郎。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阿吉,而变得榜上有名啦!”

“当演员真有意思。”

“有时有意思,有时很吃苦……不过玩女人倒很自由。”阿吉看了看长吉的脸,“阿长,你玩过女人吗?”

长吉回答:“还没有。”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这是一个男人的耻辱,便不吱声了。

“你知道江户一丁目的楫田楼吗?今夜一起去吧,不必担心。我并不是津津乐道,不过,确实有不必担心的道理。不同寻常吧,哈哈哈哈!”阿吉放肆地大笑起来。长吉突然问:

“玩艺伎很贵吧?”

“阿长,你喜欢艺伎?好奢侈!”新演员颇感意外地再次瞅了瞅长吉的脸,“那还用说!不过,花钱玩女人那太好说话了。我认识公园里两三家有妓女的酒馆,带你去吧,一切成竹在胸!”

打刚才起就不断有人三五成群地上楼来看戏,站位席上变得十分嘈杂。留在幕前的观众等得不耐烦了,有人拍起了巴掌。舞台里的梆子声虽然时隔很久才响一下,不过,听上去似乎快开场了。长吉从坐得发拘的窗边站起身来。

“还早着呢!”阿吉自言自语地说,“阿长啊,这叫巡回梆,是告诉演员们道具已经设置完毕,离开场还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