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13页)

在麻行街和桃行街之间,驶来了一辆电车,车轮碾过地面,车身摇摇晃晃,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像车里装满了碎铁块。随着一声铃响,电车停靠在了湖边的车站。

车顶上的电线还摩擦出了几星火花。驾驶室里有一只发黄的电灯,从远处看,那灯就如同嵌在司机的腹部似的。走近了看,电车实在破旧不堪,还散发着浓烈的铁锈味。早上有些清冷,司机穿着棉衣。其实,司机就是阿坚他们那栋楼里的勋伯。

勋伯的工作时间不固定,有时候上班很早,天还没亮就出门,有时候吃完午饭才下楼去上班,手里拿着一个饭盒,里面装着晚饭。他个子不高,又格外瘦,看起来就像一根细长的竹竿。他喉结突起,肩很窄,背有点驼,走路总是低着头,就像怕踩到了自己的影子。勋伯有三个儿子,但都死在了战场上。其中,老二阿全牺牲的时候阿坚就在旁边,但是勋伯并不清楚这件事。勋伯的老婆听到三个儿子都牺牲的消息之后,就一病不起瘫痪在床了。

这些年,这对可怜的夫妻每天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相顾无言,日子过得很凄惨。勋伯还天天去开电车。间或,他也会和阿坚闲聊。有一回他跟阿坚说:“要是阿全还活着,阿芳现在就是我们两老的儿媳妇了,你们还小的时候,阿全就认准了这件事,小孩子真是可爱啊。”勋伯很感慨。

以前,小区里的孩子偶尔会坐上勋伯的电车出去玩。那时候电车还很新潮,很漂亮,不像现在这么破旧。一群小孩就挤在驾驶室看他开车。勋伯偶尔还让孩子们拉拉手刹、摁摁车铃什么的。

阿坚坐着电车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不知不觉,车开出了城,郊外的道路杂草丛生,到处都是垃圾,电车减了速,缓缓驶过那片脏乱的地方。

坐在电车里,阿坚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那年,阿坚、阿芳、阿全,还有阿生,都在一个班、一个组里念书,都是好朋友,彼此十分亲近。有一天晚上他们坐着勋伯的车出了城,勋伯半路上停下车,坐到路边的小店里去喝水,跟服务员闲聊。

那是在纸桥站附近,天很黑,四周静谧,只有此起彼伏的蝉鸣和蛙鸣。路边还有一辆废弃的电车,别的孩子都跑出去捉迷藏了。阿芳拉着阿坚往那辆空荡荡的废车跑过去。

他们两人都颤抖起来,仿佛预感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阿芳飞快地跳上台阶,猛地把阿坚拉上去,两人一下子陷入漆黑的车厢里。阿坚觉得浑身发冷,禁不住颤抖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心怦怦直跳。这时,阿芳突然用手搂住他的脖子,开始亲吻他的脸、嘴和眼睛,少年人的亲吻疯狂至极,那真是充满孩子气的热情啊,那年他们才13岁。

“你们刚才去哪里了?”等他们回到勋伯的电车,阿全把他们俩堵在车厢门口问道。

“当然是跑去玩捉迷藏啊,不然去哪里?”阿芳轻松地回答。

“你撒谎!”阿全眼睛瞪得大大的,声音断裂又阻塞似的说,“你们干的事,老子都看见了,老子知道了,老子……”

“别想歪了,阿全。”阿芳急忙小声嘟哝着,“不过就是玩玩过家家扮演夫妻的游戏罢了,你要是想玩的话就不要告密。”

“夫妻怎么可能有三个人?”

“真笨,这还要问。灶公灶婆的故事不就是一妻二夫吗?”

返回市区的时候,阿芳拉着阿坚悄悄地坐进车厢。阿全依然站在他爸的驾驶室里。他们突然听到勋伯问道:“怎么回事?刚刚你们是不是打架了?”

“没有啊。”阿全带着哭腔答道。

“那你为什么要哭?”

阿坚害怕地朝阿芳看。小姑娘没看他,只是看得出她也有些害怕,脸都白了。但她还是小声地安慰他道:“管他呢,别怕。”然后像一个大人一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想到这里,阿坚打了一个寒战。他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往事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刺入他的心胸,令他痛苦地扭紧了脸。

他低下头,用力摁住两边的太阳穴,想要用手阻隔回忆的潮流,不再让它把自己卷走。

他觉得如果不及时停止回忆,他马上就会想起那个血染的早晨,想起阿全的死,就在新山一机场的5号门,就是1975年4月30日早晨,战争结束前的最后一场战役里。

他们俩是在百多禄陵墓附近偶然碰到的。当时阿坚是步兵侦察兵,趴在最前列的一辆T-54坦克车上。阿全在他们后面那辆坦克上,他是狙击手,手持K-63机关枪。

他们在匆忙中对望了一眼,大约过了15分钟,才兴奋地大声喊出对方的名字。

他们对着敌人进行一番射击之后,敌人的反坦克飞弹也炸过来,可是没有炸中最前列的那辆阿坚藏身的坦克,却正中后面阿全他们那辆,把他们整组人都炸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