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23页)

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平静安宁的生活之后,现在,阿判的内心是已经平复,还是依然充满着愧疚?那个在注满雨水的坑洞里死去的伪军是否还一直让他内心纠结痛苦呢?阿坚常常这么追问,就像是在扪心自问。

在一个战士的内心深处,战争的痛苦竟然和恋爱中的痛苦那么相似,又像是某种对故乡的思念,像是夜晚在茫茫大海上漂流的船只的孤独。

那是一种忧愁,一种思念,一种淡淡的痛心,它能够将人带回过去的光阴里。

战争的痛苦无法指定具体是哪个地点、哪个事件或哪个人造成的。一旦要把这痛苦锁定在某个点的话,那就不再是普通的悲伤了,而会成为内心的一种撕裂般的疼痛。要避免这种痛苦,就要特别注意不能把焦点放在死人身上。

但是无论如何,在阿坚的有生之年,他是无法忘记他的第一个班长阿广了。那是1966年的旱季,在东沙泰战役中,阿坚当时还是一名新兵,也是第一次参加战斗。整整三天三夜,他跟随着阿广一起与敌军空降兵激战。阿广带着他,帮着他,也掩护着他。无论是站着、躺着、翻滚着,还是射击、冲锋、奔跑的时候,阿坚都一直紧紧跟着阿广。可是当全连横穿一片通向300号高地的树林以靠近正从直升机上空降的美国大兵时,突然,一颗106式炸弹在阿广脚下爆炸,他被炸飞,之后重重地摔了下来。阿坚跑到他倒下的地方,跪在他身旁,看到他肚破肠流的样子,惊慌失措得不知道该如何包扎。更可怕的是,阿广的骨头似乎都断了,胸膜向内凹陷,双手摇摇晃晃的,两条腿已经变成青紫色。

可能是因为太痛了,阿广只昏迷过去一小会儿就很快醒过来了。阿广的老家在芒街,渔民出身的他极其健壮,人长得高大魁梧,又朴实热心。他在战场上不畏艰险,勇往直前,平常他总是默默忍受苦痛,这时候他却尖叫起来:“别碰我!不要!别给我包扎!不!不要啊!”

阿坚还是想方设法要为阿广的双腿包扎。

“停!停下!老天!”阿广抽泣着,鲜血从他的嘴里汩汩流出,接着又昏迷了过去。半晌,他微微动了动头,睁开了眼睛。

“阿坚,阿坚!开枪,杀了我吧!”阿广哭泣着,吼着,“开枪!”

“阿坚,我命令你立刻杀了我!天哪!你快开枪,冲着我,开枪!你妈的,开枪啊,老天爷!”

森林里的战斗依然激烈。砰!砰!砰!此起彼伏的枪声与烟雾围绕在林间,似乎要将森林翻转一遍。阿坚浑身发抖但还是竭力照料阿广。他小心翼翼地包扎着,希望班长能暂时晕过去,那样他至少能忘却痛苦。阿坚能体会到他那剧痛的折磨,但死神似乎一定要让阿广醒着,生生承受煎熬。

紧接着,敌人又在他们身旁投下炸弹,瞬间击碎了树枝,扬起尘土,把他们两人埋在了泥土下面。

过了很久,阿坚才从土里挖出阿广。他还活着,还有知觉,嘴里都是血,也还有呼吸,可是他一呼吸,嘴里就冒血沫。阿广眼睛圆睁着,就像想闭闭不上一样。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阿坚俯下身子,听他说道:“你可怜可怜我吧!不要拖延了,我好难受,骨头都散了,还有肠子……也断了。”他的声音微弱得跟蚂蚁似的,那痛苦的神情让阿坚毛骨悚然,痛心不已。“让我死吧……一枪而已……一切就都结束了。”

阿坚惊恐万分。忽然,阿广集中余力,伸出胳膊抽出阿坚腰间的枪。

“哈!”阿广高呼着,如同得胜一样,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声音粗哑恐怖,“哈哈!快退后!阿坚,给我退得远远的!哈哈!”

阿坚跳了起来,后退,后退,眼睛盯着枪口,随后他转过身去,撒开腿就跑,跑过那些被炸得七零八落、冒着焦烟的树丛。“哈哈哈!”狂乱的笑声间夹杂着抽泣声,从他身后不断传来,“哈哈哈!”

9年以后,收尸队有一个人说,他曾经在某天晚上听到了从沙泰河岸边的300号高地传来的笑声,那笑声很癫狂,他觉得像是妖怪。他激动地讲给大家听,围在他身边的人都吓得面如土色。

“我猜这就是那些当地人所说的鬼神或是魔鬼的笑声吧,总之绝对不可能是人发出的声音。那笑声很狂乱、很恐怖,在300号高地回荡。笑声持续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是足以让我浑身发冷。我试着去寻找那笑声的源头,看到在森林中间有一根长长的肠子围着一只动物。太他妈吓人了!然后我发现一间茅草屋,一阵风吹来,还闻到了焦煳味和烤木薯的味道。我猜那里可能有人,可是在晦暗的光线下,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毛茸茸的身影,说他是人吧,又觉得更像一只动物。他胡子和头发都很长,赤身裸体地坐在一棵枯倒的树上,直直地望向我藏身的树丛。我还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枚手榴弹,吓得我匍匐着后退,不料碰到树枝,让那妖怪注意到了。他站起来,仔细看了看,然后走了过来。我跳起来撒腿就跑。突然间,那恐怖的笑声又响起来,紧紧追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