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4页)

有人从后面走了上来,但是阿坚没有回头看。那个人走到阿坚身旁,悄悄地坐了下来。溪流对岸竹林的长影倒映在水中,黄昏就要来临了,短暂的雨季白昼很快要结束了。

“钓鱼啊?”那人开腔了。

“嗯。”阿坚淡淡地应了一声,顺着来人的声音望过去。原来是阿乾,他是甲二班的班长,人长得瘦小,家乡在咕咚桥,人称咕咚桥乾。

“你用的什么鱼饵?”

“蚯蚓和唾沫。”阿坚有气无力地回答他,接着又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不是说你在发烧吗,干吗出来淋雨?”

“一条都还没钓到吗?”

“哦,钓翁之意不在鱼,消磨时光罢了。”阿坚喃喃自语。真是见鬼,他心想。阿乾显然是准备来跟自己谈心的。他厌倦了听人袒露那些骇人听闻的心思,因为最近的日子实在是痛苦不堪。要是全团的人都来找他倾诉,他肯定是要一头撞进瀑布里去的。

“北方也在下大雨。”阿乾继续跟他聊着,声音里充满悲伤,“收音机里说的,说雨从来没有这么大过。我老家又被洪水淹没了。”

阿坚嘟噜了一声。雨下得更大了,气温越来越低,天色也几乎完全暗下来。

“听说你很快要到北方去了,是吗?”阿乾问。

“嗯。”阿坚答道,依然拉着脸,“那又如何?”

“没什么。问问罢了。祝贺你啊!”

“祝贺什么啊?”阿坚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迸出这么一句。

“不,阿坚,不要以为我是在忌妒你,我是真心祝贺你。你不喜欢我,但是,难道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心吗?在我们兄弟里,不管是谁,能活下去,能去北方,都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啊。你只管去,去了再说,管他呢,免得死在即将来临的旱季里。老天给你的,你就接着,你承受得已经太多了。何况你出身书香门第,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抛头颅洒热血。又何况,说实在的,谁都不想死,不是吗?”

“人人都会死,这才是真的。不要逃避,也不要把责任转移到别人身上。我其实哪里都不想去,你不必祝贺我。”

“我可跟你不同,我一直希望有这么个机会。说实在的,我一直梦想去参加这个军官培训。难道不可以吗?我比你小几岁,也读过高中,还立过战功。我严于律己,恪尽职守,从不违纪,这你都是知道的。我努力完成任务,从不跟上级讨价还价,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也不搞女人,连粗话都不讲,可到头来全是一场空。说实在的,我不忌妒你,我只是有点难过。我真的好想活下去,我从来都没有好好活过。如果可以去北方生活一个星期,我愿意随时放弃一切。”

“要是这样的话,我跟人事处去说换人。”阿坚嘲讽道,“别在这里叫苦连天了,回营房躺着去吧!”

“不,阿坚,你别这么说好吗?我是在跟你讲真话,没有其他的意思,我要自救,只是这么想罢了。我不怕死,但是无止境的杀戮让我觉得自己早就一点一点地走向死亡了。最近,每天夜晚我都梦见自己死了,我的灵魂从躯体上游离出去,变成吸血鬼,到处去吸人血。你还记得1972年的波莱古那一战吗?还记得那里遍地尸体的情形吗?鲜血从肚子里、从大腿上流出来……我告诫自己不要用刀和刺刀杀人,但是手已经习惯了。想想我小时候,我还差点考进那里的一所学校呢。”

阿坚狐疑地看着阿乾。在部队里,偶尔也会碰到几个像他这样思想反叛的。他们思绪混乱,说话颠三倒四,残酷的战争严重摧残了他们的身心。但奇怪的是,一起并肩战斗这么多年,阿坚从未发现阿乾竟然是一个富有哲理的人,之前总觉得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特别适应战壕里地狱般的生活。

“既然来到B-3前线了,还老大呼小叫干吗?!你太容易伤感流泪,这实在不像话呀,阿乾。你如果总是这个样子,肯定是要离开侦察排的。”

“我常扪心自问,”阿乾继续倾吐苦水,“我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老母亲在家无依无靠,日夜因为思念儿子而伤心哭泣……入伍的时候,我们村被洪水淹没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把我妈扶上河堤。我妈一直求我想办法逃跑,不要让征兵的人找到我。可是,怎么可能逃走啊!我哥已经上战场了,按道理我可以像独子那样免于当兵的,可是我们乡里不肯。多少混账白痴在从容地享受战争的好处,却狠心让农家子弟抛弃风餐露宿的老母亲到战场上送死。所以,阿坚啊,你说说看……”说到这里,阿乾哇地哭出声来,他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上,肩膀不断地抽搐着,瘦削的背部早就湿透了。

阿坚收起鱼竿,站起来,皱着眉头看了看阿乾,说:“我看你是受敌军传单的毒害太深了吧。你这倒霉的家伙,要是有人把你讲的这些汇报给上级,你就完蛋了。莫非你这家伙是想开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