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后记

今年夏天,后浪出版公司的马国维先生来电说,想再版拙译迪诺·布扎蒂的《鞑靼人沙漠》,考虑到这本小说是十多年前翻译的,即决定再校对一遍。校对之后,对于在职期间老同事们常说的一句话感触更深了:翻译是一个让人永远感到后悔的工作。一般情况是,译好觉得满意后即交稿付印,但成品出来后再读白纸黑字的某些词句时常常会自谴:当初怎么会这样译!这次再校对过程中也经常如此自谴,不仅有的地方用词不当,意思表达不到位,没有把原文的内涵和风格表现出来,甚至有的地方理解错误,将意思译错。深感做到不仅达意,而且传神,把原作的思想、感情、神韵、风格用中文呈现于读者眼前,绝非易事,做到译文出神入化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在这次校对中,首先发现的是,原先翻译时一些字句理解错误,虽然从中文译文看不出来,却意思大变,对原作损伤不小。一开始,主角离家上任时,他的感觉是,“最好的时日,青春时光可能就这样结束了”,以前译为“天气似乎好了起来,青春时期可能就这样结束了”。原文中“青春时光”就是“最好的时日”,是同一个东西,原译不仅没有体现出来,而且将原文的tempo(意为时间、光阴、时代、天气等)译成了天气,一个主语成了两个主语,一句分成了两句,这双重的错译使原文那种感叹的意味和对命运的暗示丧失殆尽。德罗戈给妈妈写信时想到,妈妈可能认为,他会有些朋友:“但愿是些亲切友好的同伴”,错译为“也许是些不太肥胖的朋友”,将原文的magari看作了magri,前者是但愿的意思,后者是消瘦的意思。一个字母之差,意思满拧,而且情理不通,可见翻译时慎之又慎是多么重要。第十章德罗戈听到水流声,本来应该是,这“是我们日常生活的词语……需要我们去理解,我们却永远不可能弄明白”,原译为“似乎可以听清的词语,却始终不可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将递进的两句合为一句,淡而无味。而且“听清”与“词语”的搭配也不合逻辑。第十一章写到德罗戈的一个梦,这个梦十分重要,同后面描写安古斯蒂纳的死亡紧密相关:“这一夜也将同过去的所有夜晚完全一样,如果德罗戈真的一夜没有做梦的话。他梦到,他回到了童年时代”。原译为这一夜同过去的夜晚完全一样,他“没有做梦”。将虚拟式动词当成了陈述式,因此就把如果没有做梦错为“没有做梦”,紧接着的“他想起了童年时代”就好像不是梦而只是回忆了。后面写到安古斯蒂纳死亡情景时,又重复了这些梦境。如果不是梦而只是回忆,德罗戈的回忆与安古斯蒂纳的死亡何干?这一错译难免让读者摸不着头脑,造成混乱,而译为“他梦到,他回到了童年时代”,所有的一切一清二楚,作家那种梦幻的特色则可以体现出来。十二章写到拉扎里去找那匹马时,“他吃惊地发现,那匹马并不是他的”,原译为“令人吃惊的是,那不是他的马”。都是“吃惊”,他本人的吃惊与令人吃惊意思完全不同,表达的效果也大不相同。十五章去勘定边界时,安古斯蒂纳中尉说,“一切在于,要比他们先抵达”,原译却成了“完全可以比他们先抵达”,将动词看错,意思全错。中尉头顶的山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动静”,原译为“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是表达没有声响,但原译容易让读者误解为敌人不说话了,而实际是说周围一片寂静,与接下来的只能听到雪落之声衔接自然。十六章有一处将山顶“已经黑黢黢的”,错为“已经盖了一层白雪”。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颠倒黑白,当初是怎么错的,现在怎么也想不明白,真是鬼使神差,贻笑大方。发现这些错误后怎能不自谴,怎能不感叹:当初怎么能这样译呢?这不仅是明显的硬伤,更是对原著的损害,对作者的伤害,对中文读者的不负责任,也是一种伤害。现在能够改正这些错译,应该感谢后浪公司提供了这一机会,同时也借此机会向当时出版此书的重庆出版社和读者表示歉意。

在这次校对过程中深深感到,即使清除了这些硬伤,也只是做到了基本意思不错,与准确地把原著的全部信息完整地反映出来的要求还相距甚远。意思不错只是底线,还需要把原作的思想、内涵、神韵、风格反映出来,把原作字里行间那些没有明显写出来的东西体现出来,这就要表达到位,不能欠火候。德罗戈离家时,他想的是,这是他的“真正的生活的起点”,原译为“真正的生活开始的一天”,没有把他满抱希望的心理反映出来,而希望是造成他的终生悲剧的决定性因素,译文火候欠缺。他想回城,要大夫开证明,大夫问他是不是就说不能适应高海拔环境时,他回答说“就这样写吧”,原译没有“写”字,他的无奈就没有反映出来。他看到沙漠上的那匹马时,结论是“不该丧失这个机会”,原译的“不能浪费时间”,没有反映出他的急切心态。蒙蒂带队勘定边界时,他想让安古斯蒂纳吃尽苦头,心想“我将让你看个明白”,原译为“让你看到”, 没有呈现出他咬牙切齿的狰狞面目,也是火候不到。德罗戈最后才感到,在时间的飞逝面前“毫无自卫之力”,原译为“毫无办法”,显然不到位。小说结尾的最后一句是,“在黑暗中,尽管没有一个人看他,他轻轻地笑了”,比原译的“在黑暗中,他轻轻笑起来,尽管没有一个人看他”更有些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