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7页)

他问自己,在他以某种方式做出承诺之前,他是否可能感到他的心已安于这新的前景,并习惯于这不平凡的真理,可是这真理委实太不平凡了。难道还有比个性彻底分裂更不平凡的事吗?你可以同一个人打交道,但你不可能把他当成另外一个人并与之打交道。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很难知道对方对你的看法,因此也很难获得自我安慰。他不可能绝对不知道,因为你不可能绝对不让他知道。这是人们现在常说的典型例子,一个难以超越的变形的例子,而唯一的希望在于总的规律,亦即典型的事例常常由外力控制。也许他,斯特瑞塞本人,是唯一明白这个道理的人。甚至戈斯特利小姐,尽管她很有办法,也不明白这一层,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他还认为那怒视着查德的韦马希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愚昧无知。他重新认识他老友对社会常规的无视,并意识到从他那里得到的帮助将极其有限。他在某些事情上了解得比戈斯特利小姐更透彻,但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因此而得到一些补偿。如此说来,他身处的境况也是一种事例,他此时为之兴奋,也极感兴趣,因为他已经预见到将来告诉她这一切时,将会多么有意思。在这半个小时里,他没有从她那里得到任何帮助,而且说老实话,他之所以陷入窘境,与她避免和他对视有很大的关系。

在开头几分钟内他就低声地介绍了查德,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她也从来不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然而在开始时她除了舞台什么也不看,而且她还不时以欣赏为借口,邀请韦马希一同观看,后者的参与能力从来没有遇到如此考验。斯特瑞塞认为她有意不理查德和他,以便达到让他和查德随意交往的目的,然而正因为这个原因,韦马希觉得自己受到很大的压力。对于那个年轻人来说,他俩的交往仅限于友好的目光和类似于微笑但远非露齿一笑的表情。思想异常活跃的斯特瑞塞不由得担心自己的举动是否像傻瓜。他觉得自己肯定表现得像个傻瓜,要不然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最糟的是他意识到这种烦恼不安的感觉正是一个表征。“如果我不喜欢我给这个家伙留下的印象,”他思忖道,“那么我到此地来将收效不大,不如在开始之前趁早收手。”这个明智的考虑显然没有影响他很敏感这一事实。他对一切都很敏感,但对那些对他有用的东西却不敏感。

后来在晚上难以成眠的时刻,他想到他本来可以在一两分钟后便邀请查德到大厅里去。他不但没有提出这样的建议,而且根本没有想到。他不肯离开包厢,就像一个不愿意错过一分钟观剧时间的小学生,尽管他当时一点儿也没有留意台上的表演。在大幕落下之后,他压根儿说不出刚才演了些什么。他也因此在当时并没有承认耐心的查德由于他的尴尬而益发变得谦恭有礼。难道他当时十分愚蠢,竟然全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在容忍什么吗?这个年轻人为人谦逊厚道,他至少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充分利用他的机会,一个人总应该知道自己应量力而行。如果我们企图写下我们的朋友在不眠之夜所想到的一切,那么我们就会把笔写秃。不过我们可用一两件事来证明他的记忆是如何清晰。他记得两件荒唐事,如果他当时失去理智,那么主要与这两件事有关。他这一辈子从未看见一个年轻人会在晚上十点钟走进包厢。假如有人事前问起他,那么他也难以说出这样做的种种不同方法。尽管如此,有一点他十分清楚,即是说查德自有其妙法,完全可以想象,这表明他精于此道,也是他学习的结果。

已经产生的结果甚为丰富。他自然而然地当场教导韦马希,使他明白即使处理这样一件小事,也有种种不同的方法。他还对他讲了其他类似的事情。他只是摇了一两下头,他的老朋友就觉察到他最大的变化是浓黑的头发里已夹杂着绺绺灰白,这对他那个年龄段的人来说是不同寻常的。奇妙的是,这个新特点对他倒很适合,不仅使他的仪态显得更沉稳,而且使他变得更文雅,这大大地弥补了以前的不足。斯特瑞塞觉得自己必须承认,要想根据目前的情况,确切地指出过去缺少什么,实在是不容易的事。例如,一位诚实的批评家在过去可能会认为,儿子像妈妈要好一些,可是他现在压根儿就不会这样想。这种想法实际上毫无根据,儿子实际上也并不像他的妈妈。在面容和风度这两个方面,查德比其他任何年轻人更不像他那位在新英格兰的妈妈。这一点固然显而易见,可是斯特瑞塞仍然陷入那种他经常感到的心理混乱之中,这个时候他实际上失去了判断力。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一再感到应该迅速地与乌勒特联系,而且只有电报才称得上迅速,然而实际上这只是他力图避免错误,把事情安排妥当的结果。在需要的时候,没有人能做出更好的解释,也没有人能像他这样凭良心记叙或报告。每当解释的阴云聚集在一起时,他就感到心情沉重紧张,其原因就在于良心的负担。他的最高天赋就是使他生命的天空中没有解释的阴云,不管他对思想的明晰性有无任何高见,他认为对其他人解释清楚任何事情实际上是办不到的事。这样做是徒劳无益的,而且总的说来是在浪费生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要么建立在彼此完全理解的基础上,要么形成于他们不在乎这种理解的时候,而且后者比前者好。假如他们彼此不理解,而且又挺在乎这个事实,那么他们从此刻起就会活得很累。而这种累人的生活方式却可以使人得以解脱,并使地上不生幻象的野草。这种幻象的野草生长得极其迅速,只有大西洋的海底电缆可以同它赛跑。这电缆每天向他证明哪些东西不是乌勒特所主张的,他在此刻不能完全肯定,是否由于意识到明天(或者毋宁说当晚)的危机,因而应该决定发一个简讯。“终于见到了他,可是我的天呀!”诸如此类的权宜之计似乎唾手可得,它近在咫尺,似乎使他们有所准备,但是准备干什么?假如他想把它说得简明扼要,他可以在电报纸上写上四个字:“很老 —— 灰发。”在他们沉默的半个小时之内,他一再回忆起查德外貌的这一特点,仿佛他没有能够表达的都包含在其中。他充其量能说的只是:“如果他想使我感到年轻……”然而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已经足够,也即是说,假如斯特瑞塞感到年轻,那是因为查德感到年老之故。一位岁数很大而且头发灰白的罪人并非这阴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