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6页)

过不了一会儿,特罗塔少尉就会出现。少尉乌黑的身影离开了营房的白色围墙,向着大夫一步一步地走近。还有三分钟,他们就可以碰面了。

此刻,他们已是面对面地站着。少尉向他敬礼。

德曼特大夫说:“您今天下午在我家和我妻子待在一起吗,特罗塔少尉?”声音听起来生疏又冷淡。

这句问话在碧蓝透明的天空下回响。几个星期以来,他们相互用更亲昵的称呼“你”,是的,相互称“你”。而现在他们就像仇敌似的面对面地站着。

“今天下午我去看过您妻子,军医德曼特先生!”少尉说。

德曼特大夫向少尉靠近一些:“您和我妻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少尉先生?”

卡尔·约瑟夫沉默不语。在这个大千世界似乎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花上几十年的时间也无济于事,仿佛人类的语言已经枯竭,永远地枯竭。心脏在急速地跳动,无情而沉重地敲打着肋骨。口腔里的舌头也似乎麻木了,干涩而坚硬,无法动弹。一股巨大的可怕的空虚感侵袭着他的大脑。一股莫名的危机感就像无边的黑暗一样正在吞噬他。他正处于这样一个巨大的危险黑洞,周遭是无底的深渊。

从冰冷明亮的远方传来了德曼特大夫严厉而冷酷的声音:“请您回答我,少尉先生!”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群星闪烁,皓月当空。

“请您回答,少尉先生!”

是的,卡尔·约瑟夫必须回答。他极力鼓起身上仅存的那么一丁点儿勇气。一个苍白无力的句子从他那轰鸣的大脑空洞里蜿蜒而出。少尉一个立正,两只脚跟啪地碰在一起—一半是出于军人的本能,一半是为了听见某种声响—叮当的马刺声,稍稍平复了一下他的情绪。他用极为低沉的声音说:“军医先生,我和你太太之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寂静,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群星闪烁,皓月当空。德曼特大夫没有再说什么。透过冰冷的镜片,他紧盯着卡尔·约瑟夫。少尉将声音压得更低说:“什么也没发生,军医先生!”

他一定是疯了,少尉想。要不就是什么东西破裂了,是的,已经破裂了。他仿佛听到了一阵干枯的裂成碎片的声音。“背信弃义”这几个字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曾经读过这个词语。“友谊破裂”,不错,这就是友谊破裂!

少尉突然意识到,几个星期以来军医一直是他的朋友!他们天天见面。有一次,他随军医去了公墓地。在坟墓之间散步时,军医对他说:“有这么多死人。你没感觉到我们离不开死人吗?”

“我是倚仗祖父的光环生活。”特罗塔说。一提起祖父,他脑子里就出现了挂在父亲书房里索尔费里诺英雄的肖像,它就挂在墙壁上那个昏暗的地方。

是的,和少尉在一起时,德曼特大夫萌生了某种兄弟情谊。这种兄弟情谊像一小团火焰从德曼特大夫心里迸出来。

“我的祖父,”军医说,“是个犹太老头,大高个儿,一脸银须。”

卡尔·约瑟夫好似看见了那个长着银须的高个犹太老头。他们是孙子,他们都是孙子。军医一跨上马背,他那又矮又瘦的身材就显得特别滑稽可笑,比步行时显得更加矮小。马把他驮在背上如同驮了一小袋燕麦。卡尔·约瑟夫骑在马上也是这样寒碜。他如同一面镜子一样了解自己。全团只有两个军官经常遭到别人的背后议论:德曼特大夫和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全团就他们两个人,一对挚友。

“你敢发誓吗,少尉先生?”大夫问道。

特罗塔没有回答,他伸出一只手。

大夫说了声:“谢谢!”便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一同从乡村大道往回走,十步,二十步,谁都不吭一声。

军医突然开口说:“请你不要见怪,我喝醉了。今天我岳父来了,他看见了你。她不爱我,她不爱我。你明白吗?”

“你很年轻!”过了一会儿,军医说道,仿佛是在讲毫无意义的话,“你很年轻!”

“我理解!”卡尔·约瑟夫说。

他们并肩而行。马刺叮叮当当,佩剑在身上擦来擦去,镇上淡黄色的灯光在亲切地召唤着他们。他俩都希望能够这样肩并肩地走下去。俩人都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但谁也没开口。一句话,一句话很容易说出来的,但谁都没有开口。这是最后一次,少尉想,我们这是最后一次并肩走路吧!

他们来到了小城门口。进城之前,军医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我说这事并不是为了我妻子,”他说,“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和她已经了结了,这是为了你!”

他等待对方回答,但心里清楚这种等待是徒劳的。

“行了,谢谢你!”说得很匆忙,“我还要到俱乐部去,你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