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7页)

对于一个下士之子来说,普普通通的少尉军衔似乎是再恰当不过的。沐浴着皇恩,被晋封为贵族头衔的上尉如跃入云端,从此不得不身处虚无缥缈的陌生环境,远离父亲的视线和关爱,也无法表达对父亲的尊敬和爱戴。

特罗塔已经五年没有见到父亲了。按照惯例,每隔一周,他就会到驻地做一次巡视,检查岗哨,记下他们的换岗时间,在“异常情况”一栏里签上清晰而刚劲的“无”字,接着就会在值班室里借着微弱而摇曳的烛光给父亲写信。这些信件如同军队休假单和公务便条一样,写在黄色的十六开木质纤维纸上。在距纸的上边四指,距左侧边二指处写下“亲爱的父亲”这个称呼之后,便在信中简单地汇报一下写信人的健康状况,接着就祝愿收信人健康快乐,落款另起一行,在右下方的对角线处,写下与称呼相称的客套语:“永远忠诚和感激您的儿子约瑟夫·特罗塔少尉敬上!”

可是因为有了新的军衔和贵族封号,他不能再沿用这种习以为常的方式给父亲写信。那么他该怎样去改变过去那种适合整个军旅生涯的通信方式呢?他该怎样用一种陌生而奇怪的方式向父亲表情达意呢?

一个寂静的夜晚,特罗塔上尉坐到桌子边,准备在痊愈之后第一次给父亲写信。桌子上那一道道刀刻的痕迹记录了士兵们无数个无聊而寂寞的夜晚。拿起笔,他觉得自己怎么也无法放弃“亲爱的父亲”这个称呼。把不听使唤的羽毛笔搁在墨水瓶边,将摇曳的烛芯截去一段,似乎是在期待柔和的烛光能激发灵感,以想出一个更合适的称呼。此时那泛黄的纸张、柔和的烛光唤起了心底对童年、对村庄、对母亲以及对军校生活最柔软的记忆。他注视着值班室里单调物体投射在光秃秃的蓝色石灰墙壁上的巨大阴影,注视着挂在门旁钩子上的那把略微弯曲的闪亮佩剑,倾听着外面连绵不断的雨声,倾听着雨点在铁皮窗上有节奏的敲击声……

许久,特罗塔上尉站起身,果断地决定,过几天他去皇宫觐见皇帝表达完例行的感谢之后,就去看望父亲。

一个星期之后,他去觐见皇帝。在不足十分钟的觐见中,皇帝照本宣科地问了十一二个问题。他毕恭毕敬地站立于朝堂,语气恭顺又干脆利落地一一回答道:“是,陛下!”

觐见完毕,他租了一辆马车径直朝拉克森堡公园驶去。

在公园管理处的厨房里他见到了父亲。老人穿着衬衫,坐在桌子边,面前放了一大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香味扑鼻。桌旁挂着的栗色多节樱桃木弯柄手杖在轻轻地摇晃,桌上铺了一块镶有红边的藏青色台布,台布上放着一个皱巴巴的皮烟袋,袋口半开着,里面装满了烟丝。鼓鼓的烟袋旁还放着一个长长的烟斗,白色的烟斗现已泛黄,这颜色与老人灰白的大胡子正好相互映衬。

站在这间简陋而寒碜的厨房中央,约瑟夫·特罗塔·冯·斯波尔耶上尉看上去恰似一个战神:身佩一条闪闪发光的绶带,头戴一顶乌黑发亮的钢盔,脚穿一双擦得锃亮的长筒皮靴,身着镶有鲜艳夺目的两排纽扣的上衣,佩着一枚熠熠生辉的玛丽亚·特蕾西亚勋章。儿子就这样站在父亲面前,老人缓慢地起身,似乎是在有意地衬托儿子那光辉的形象。特罗塔上尉吻了吻父亲的手,同时俯下身去,好让父亲吻自己的额头和面颊。

“坐吧!”老人说道。

上尉解下身上一些夺目的装饰物,然后坐下。

“祝贺你!”父亲用斯洛文尼亚军人特有的生硬德语说道。辅音像雷鸣般沉重而响亮,末尾音节都带了几个重音。早在五年前他就用斯洛文尼亚语和儿子讲话,但那时儿子很少能听懂他的话,更不会用斯洛文尼亚语和他交谈。现在深受命运眷顾和皇帝恩惠的儿子居然能用母语和他交谈,在他看来这似乎是刻意表示亲热的一种举动。

“祝贺你!祝贺你!”老卫队长反复大声说道,“要知道在我们当兵的时候不可能提拔得这么快!那时拉德茨基还在压迫我们哩。”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特罗塔默默思忖着,军衔等级差距像一座大山一样把他和父亲隔开。

“您还有拉卡亚酒c吗,父亲大人?”他用这种正式的称呼询问,期望能做最后一次尝试来修复父子之情。

他们举杯对饮,频频碰杯。父亲喝一口就哼一声,不停地咳嗽吐痰,脸红得发紫,渐渐地,他安静下来了。接着又开始唠叨他的军旅生涯,显然是有意淡化儿子的功勋和军衔。

天色已晚,上尉站起身,吻了吻父亲的手,并让父亲分别在他的额头和面颊做了吻别,然后束好绶带,戴上军帽走了。一起带走的,还有这样一个信念:今生决不与父亲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