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丈夫(第3/12页)
尼科勒塔的父亲维利·冯·尼布尔的坎坷人生,并不像他的女儿所说的那样充满冒险经历。他对女儿向来不大关心。他死在中国那年,尼科勒塔才十三岁。她在瑞士洛桑的一所寄宿学校读书,但因出了特大丑闻而被学校开除。尼布尔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在上海给大学时代的朋友布鲁克纳写信:“请照顾我的女儿吧!”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决定让姑娘先在家里住几周,然后再给她找一个新的合适的寄宿学校或另想办法安排她的住宿。
这样,尼科勒塔就来到了布鲁克纳家里。她是一个严肃、呆板、聪明而又固执的小女孩,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感到这位小客人身上的一切都不那么令人舒服:既诱人又威胁人的目光,过于清晰、抑扬顿挫的语调,令人胆怯的端庄举止。他把那位有趣朋友的乖张女儿留在身边,并且整天加以观察。
巴尔巴拉和尼科勒塔成了亲密的朋友,这一点使他感到意外,但并没有加以阻止。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孩子去接近这个陌生的、和她极端不同的、令人不安的孩子呢?在他看来,巴尔巴拉是在尼科勒塔身上寻找一个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所以他始终认为这种友谊很成问题,于是尽量让尼科勒塔离开自己的家。他又把尼科勒塔送到法国东南部游览胜地里维埃拉的一所寄宿学校,但不久她又闹出一桩丑事。尼科勒塔又回到了布鲁克纳的别墅。他设法使她离开,但她又回来了,这种把戏,周而复始。她青少年时代的生活既欢乐又放荡,充满了冒险经历,碰壁之后总要到巴尔巴拉这里来寻找安慰。巴尔巴拉永远接待她,只要尼科勒塔来敲门,她就开门欢迎。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感到惊奇,也感到忧虑,但他容忍了。不过,他可以断定,自己美丽而聪明的女儿虽然对她女友的越轨行为一贯同情,但她的生活决不放任。她要玩,要思考,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做。她对朋友的一时发火能够容忍,对朋友的烦恼表示深挚同情。她显得无忧无虑,贤淑沉静,冷淡而善良,十分娇弱,且始终保持热情,但这种热情决不会超越某种界限。她等待尼科勒塔,随时都准备着尼科勒塔的突然来临。也许这种心情赋予她生命中某种神秘的含义,那种她所需要的神秘。
过去尼科勒塔是去而复返,但这次巴尔巴拉感到她不会再回来了。这次她的行动毅然决然,是不可能再变更了。尼科勒塔认为,她在马德尔身上找到了一个类似她父亲或者在她心目中由父亲所构成的传奇人物。现在她不再需要巴尔巴拉了。她制造的耸人听闻的再造父亲的戏剧性事件,折射出了她全部行动的特点。从此她把自己的一生同她重新找到的父亲、她的新情人联系在了一起。尼科勒塔屈从于马德尔蛮横和暴烈的意志。她一方面桀骜不驯,另一方面又喜欢别人对她发号施令。巴尔巴拉哪里会是这种人呢?她十分要强,从不要求别人的帮助,她自尊心太强,所以连埋怨一声的话也不说。她一声不吭,甚至还像过去那样保持难以捉摸的平静内心。她心想,可怜的尼科勒塔,从此你要单独地过日子了。生活不会一帆风顺的啊,可怜的尼科勒塔!
无论如何,巴尔巴拉没有许多闲暇去考虑她的朋友尼科勒塔的命运。她自己的生活——到了一个陌生城市,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边——这种全新的生活,占去了她的全部时间。她必须习惯和亨德里克生活在一起。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怜悯,她对一个男人悲怆凄恻的求爱屈服了,现在的问题是她能不能逐步学会去爱这个男人?巴尔巴拉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以前,必须回答另一个(她认为是决定性的)问题:亨德里克还爱她吗?他真的爱过她吗?聪明机智和处世阅历,使巴尔巴拉起了疑心。她开始怀疑亨德里克在最初相识的几个星期里所表示的或表演的爱情是否真实。巴尔巴拉现在常常想:我受骗了。看来他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才和我结婚的,此外,他也需要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但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也许他根本不懂得爱情……
自尊心、教养、怜悯这三种因素,使她没有把烦恼和失望流露出来。但是亨德里克是敏感的,他已觉察到,巴尔巴拉对他隐藏了真情,她这么做,更多的是出于骄傲,而非出于慈悲。而她虽然聪明,却并没有发觉亨德里克的痛苦。
亨德里克痛苦极了,在巴尔巴拉面前,他表达不出感情,身体也每况愈下。这种情况反复出现,既丢脸又荒唐。他悲叹自己无能。过去,他感情的高潮,心灵的灼热都曾是真实的,或近乎真实的,甚至真实到对他来说不能再真实的地步。亨德里克想,我再也产生不了在《克诺尔克》首次公演后的初夏所具有的那种强烈而纯真的感情了。这次我失败了,我注定以后永远要失败了。我注定一辈子要和朱丽叶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