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巴尔巴拉(第2/9页)

细巧的脸形,外加为人德高望重,使人对他既敬畏,又觉怜悯。在他的这张脸上,出人意料的是那对深邃、柔和、黛蓝色的眼睛。亨德里克从巴尔巴拉的眼睛中早已领略过这种深得近黑的黛蓝色。不过,做父亲的那双眼皮经常是沉重地耷拉着。他目光友善,但看人时已有点儿朦胧。与此相反,女儿的目光,则清亮明朗、率真坦诚。

“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枢密院顾问说,“认识您我很高兴。您一路都好吧!”

他的发音非常清晰。这种清晰有别于尼科勒塔那种怪声怪气的咬字。枢密院顾问遣词造句都用最清晰的发音,生怕吞掉一个音节或有哪一个音节发音不清。人们平时说话,字句的最后一个音节往往被忽略,而到了枢密院顾问那儿,却受到珍惜,从不废弃,并得到了精确的发音处理。

亨德里克觉得十分不自在。在他决定做出一副庄严的表情之前,来了个微微一笑,笑得稀奇古怪,叫人起鸡皮疙瘩。以前在汉堡艺术剧院欢迎多拉·马丁时,他也有过这种动作。当巴尔巴拉不安地望着他时,枢密院顾问对亨德里克妙不可言的表情,似乎并没注意。父亲的态度端庄得无可挑剔,并显得慈祥。他以亲切的礼仪请这对年轻人进入室内。巴尔巴拉对她父亲礼让,请他先走一步,枢密院顾问对巴尔巴拉说:“孩子,你先进去,引导你的朋友,告诉他那顶漂亮帽子应该放在哪里。”

他们走进半暗半明的前厅,里面有点儿凉爽。亨德里克肃然起敬,深吸一口室内空气。桌上和壁炉架上,都有花瓶,瓶中鲜花吐香,混杂着书的高雅香味。四壁的藏书,一直堆放得连到天花板。

亨德里克被领着走过几个房间。他喋喋不休地讲话,借此表示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不过,他确实对眼前富丽堂皇的布置没有什么感觉。只有个别东西会引起他的注意:一条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狗,狺狺地立了起来,在受巴尔巴拉抚摸后迈着庄严的步伐走开了;一幅已故母亲的肖像画,画中的女子梳着高高的老式发型,慈祥地注视着生者;一个年迈的女仆,也许是女管家——个子矮小,亲切、健谈,穿着一条长得出奇、浆得笔挺的裙子。她向年轻女主人的未婚夫行了一个屈膝礼,并同他热烈地长时间握手,接着就同巴尔巴拉细说家务琐事。亨德里克惊奇地发现巴尔巴拉竟然亲自处理家中事务的各项具体细节,并熟悉烹调和园艺。

这些华贵的厅室内,都铺着美丽的地毯,有装帧精美的绘画、铜制半身雕像、嘀嗒响的大钟,还有许多丝绒布罩着的家具。这就是巴尔巴拉的家。她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这里有她曾经读过的书,在花园里,她接待过朋友。她的童年是在伟大的父爱细心、体贴的呵护下度过的。她的青春期充满了天真烂漫,许多游戏中的秘密规则,至今也只有她本人知道。此刻的亨德里克,除了那种近乎敬畏的激动外,另一种他绝不公开承认的东西在内心油然而生:妒忌。一想到明天,他要把母亲贝拉和妹妹约茜带进这个豪宅,介绍给巴尔巴拉的父亲时,他就觉得难过和痛苦。他现在就已经在为她们的小市民气感到羞耻了。亨德里克心想:“幸好父亲来不了。”

晚餐在平台上进行。亨德里克赞美花园中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枢密院顾问指着一个少年塑像说,这是赫耳墨斯。在枝叶茂盛的白桦树衬托下,露出神的英俊身材和向上欲飞的姿态。枢密院顾问对这尊艺术佳品显得特别自豪。“这是我的赫耳墨斯,他很美啊!确实美,一点儿不错!”他笑得越来越合不拢嘴,“我拥有了它,让它站在我的白桦树林里。每天一想到这点,我就有一种新的快乐。”此刻使他开心的显然还有醇美的葡萄酒和其他饭菜。他为自己斟酒,斟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他对烹调的菜肴大加赞赏。上点心时,他又喜形于色地说:“杨梅,太好了!只有这个季节才有杨梅,它们的香味令人陶醉。”他营造的气氛折射出庄重与温馨,典雅与快乐。看来他未来的女婿并没有令他感到十分讨厌。他对亨德里克表示某种善意,尽管这种善意夹杂着些许嘲讽。他的微笑似乎传递了这样的言语:“亲爱的,像你这样的人也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权利,旁观这些人会很有趣儿,至少同他们在一起不会感到无聊。无疑,我从未想到过像你这样的人会成为我的女婿,并与我共坐在桌旁。不过,我倒乐意随遇而安。观察事物总还得要看其最好、最有趣的一面。何况巴尔巴拉同意和你结婚,总有她正当的理由。”

此时亨德里克认为终于有了成功卖弄自己的机会。他迫不及待地利用其以往屡屡得手的伎俩:含蓄的亮眼。他仰起头,嘴上浮起令人迷惑的微笑,睁大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枢密院顾问。老头儿也打起精神,听亨德里克夸夸其谈。他的女婿便以哗众取宠的言论,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他用强大的字眼对资产阶级的剥削和玩世不恭,民族社会主义的可耻和疯狂行动,进行鞭挞。老人只有一次打断了亨德里克,他举起修长的手表示异议,说道:“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您在言论中是这样蔑视资产阶级,但我也是一员啊!”他继续用友好的语气说,“我当然不是民族主义分子,希望也不是剥削的资产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