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1936年(第6/7页)

总理的便便大腹已鼓胀到胸口。他威风地挺着大肚子,穿过欢乐的人群。他在咧着嘴笑。

总理夫人洛特善用微笑代替咧嘴笑,她一招一式都在模仿路易丝皇后,身上穿的那件昂贵的长裙,成了在场女人们的话题。这长裙过于华丽,是由闪光的银丝织成的,既光滑又闪亮,裙长拖地。捆扎起来的金发上戴的冠状头饰,胸前别的珠宝翡翠,其尺寸和光泽,使周围所有的珍珠钻石都黯然失色。这个非主流演员身上的首饰,价值连城。尽管她的丈夫在公开讲话中,鞭挞市长们追求豪华和接受贿赂,然而洛特身上的首饰,全是靠丈夫对她的殷勤和富豪臣民的孝敬才得到的。洛特懂得如何用端庄、和谐的幽默感去接受别人对她的崇高敬意,并因此而获得了“淳朴、可敬之女神”的美名。有些人认为她慷慨无私、神圣纯洁,她成了德国女人们崇拜的偶像。她有一对母牛般的大眼睛,圆溜溜的且稍稍外鼓,水汪汪地闪着蓝光。她还有美丽的金发和雪白的胸部。不过不得不说,她显得胖了点儿——在总理府里好吃好喝。民间还流传着这样的佳话,说她有时会在丈夫面前为上层的犹太人求情。尽管如此,犹太人还是进了集中营。她被称为总理身边“善良的天使”。然而,她那凶残的丈夫并未因天使的劝说而变得善良。她扮演的名角之一便是席勒《阴谋与爱情》中的米尔佛特夫人。米尔佛特是一个大人物的情妇,当她知道身上的珠宝是用什么换来的之后,便再也无法忍受那些首饰的光彩,在侯爵身边无法再待下去了。

洛特在国家剧院最后一次演出时扮演的角色是莱辛的米纳·冯·巴恩黑尔姆。在迁入总理府之前,她曾朗诵某犹太剧作家的名句。而这位剧作家要是活到今天,一定逃不出她丈夫一伙的毒手。在洛特身旁,人们议论这个极权主义国家一些可怕的内部情况,她听到时会和蔼地笑笑。清晨,她调皮地从丈夫背后偷看,那张文艺复兴时期的写字台上,一张死刑判决书赫然入目,她丈夫正在上面签字。晚上,在剧场有演出时或在有贵宾参加的盛宴上,她肯定要显耀雪白的胸肩和秀美的金发。她是一个不动声色、不可捉摸的人,常给人留下天真无邪和多愁善感的印象。

现在,两千个野心家、帮凶和势利小人,欢呼雀跃,欢迎洛特,这使她感受到了“人民的爱戴”。她穿过珠光耀眼的人群,给予他们微笑。微笑是她廉价的施舍。她的丈夫赐予她这么多的首饰,使她毫不怀疑,这是上帝的意志。

她不善于幻想,也缺少智慧,所以她根本不懂得展望未来。她的未来和幸福的今天,也许不能同日而语。她昂首挺胸地走过,一身光彩,受到众人的羡慕。她在内心深处,对眼前的美景没有发生过丝毫怀疑。她自信地认为自己身上的光彩永远不会暗淡,受难者永远不会对她复仇,黑暗永远不会降临到她头上。

乐队继续演奏着震耳欲聋的乐曲,人群中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洛特和其陪同——总理,已走到宣传部长和亨德里克面前。这三位飞快地举起胳膊,机械般地相互致纳粹军礼。亨德里克彬彬有礼,热情地微笑着俯下身去吻贵夫人的手。其实,在舞台上,他经常拥抱这个女人。众人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德国的四个巨头,四个当权者,四个政治舞台上的演员。一个是宣传家,一个是刽子手兼轰炸机专家,一个是多愁善感的女人,最后一个是脸色苍白的阴谋家。众人见总理在亨德里克的肩上重重敲了一下,笑呵呵地问道:“您还好吗,梅菲斯托?”

从美学观点看,亨德里克占了上风。在这对体形臃肿不堪的夫妇身旁,他显得身材匀称,在那狡猾而跛足的侏儒身旁,他又显得高大伟岸。他的面孔虽然苍白、憔悴,然而同其他三张面孔相比,还能叫人看着舒服:漂亮的鬓角、轮廓分明的下巴,记录了他久经的人间沧桑。可是,他那位肥胖的保护人,却是一张浮肿的面孔;那个女演员,有一副天真无邪的假面具;而宣传部长,则是一张扭曲变形的怪诞脸庞。

这位多愁善感的女人在内心深处怀着对院长的爱慕,有时她会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这不此时她正以深情的目光凝视着剧院院长说:“亨德里克,我还没有告诉您哪,我感觉您演的哈姆雷特真是活灵活现。”亨德里克含情脉脉地握住她的手,往前靠近一步,努力地试图露出深情的目光。但他身不由己,因为他那双灰绿色的死鱼眼,已经传递不出脉脉温情。因此,他只得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低声地说:“我得讲几句话。”

亨德里克有一副受过专门训练的嘹亮的嗓子。他的喊声能够透过大厅传到最远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