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第2/3页)

阿方索·尼蒂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彻头彻尾的牺牲,而《当你老去》(这是乔伊斯起的英文名字,原名是《暮年》)里的主角,似乎在小说开始之前,就已经做到了这点。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不禁又让人想起卡夫卡),他的环境“使他在生活中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冒半点风险。正因如此,他也失去了很多世俗的快乐”。艾米利奥·布莱塔尼对他和安吉丽娜的爱情,一开始就非常明确:一旦他获得了渴望已久的、在他生命里干涸的土地上残存的“尘世的幸福”,他就和她分手。早在激情还没有真正达到巅峰之时,他就幻想着了结的那一刻,然后,在安全的回忆里,他尽情享受着这一切。

他对幻像的热衷,让他把生活看成一条穿过平静山谷的笔直而平坦的道路。在他第一次遇到安吉丽娜的地方,这条路就分岔了,他开始穿过各种景物:树木、花朵、小山,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在那之后又掉入山谷,又成了那条笔直的道路,平坦而安全。但因为之前那段迷人、生动、富有活力,也略带疲惫的回忆,现在的路途也不那么乏味。

在他有些可笑的充满道德和自尊的内心,艾米利奥把自己想象成安吉丽娜的老师,就像比哥马利恩对加拉提亚那样。但是,他刚“陷入这个年轻姑娘的美妙生活里”,情况就发生了逆转。他变成了那个什么都需要学习的人——最让人无奈的是抛弃她的力量已经不在他的手里。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为了把她赶出自己的世界所做的尝试,都是白费的——他一次又一次地发现,她那些精心设计的浅薄又精明(如果对艾米利奥而言不是这样的,至少对读者而言是这样)的堕落——她的虚荣、她的轻佻、她的其他情人;还有,一个隐藏得不那么深的、还在继续的、很多人的放荡的狂欢,只要艾米利奥一转身,她就忘情于此。最后,他骂她一声“妓女”,然而,这个词似乎显得飘忽而且不够分量。

“有时候,只有精准描述才可以表达事实。”斯韦沃在一篇关于乔伊斯的文章里无拘无束地写道。《当你老去》的其中一个亮点,在于故事展现的各种各样的事实,以及反映这些事实的相应的各种精准描述。有最精炼的分析性描述,不断补充、完善我们对每个角色怪癖的动机以及心理的理解。“我知道,你爱我,对吧?但你从来没说过可能娶我。”安吉丽娜一度兴奋地说。由此我们可以对艾米利奥有更深的了解——他的可爱和自知,还有他的愚昧和自负——从看似简单实则难解的描述他反应的句子来看:“听到她暗示他的自私自利,却又没有一点儿怨恨,他非常感动。”在叙述方面,每当需要更为纯粹的分析性描述时,就会有关于形象和比喻的惊人描述。想想那独特的温柔和孤寂——来自艾米利奥孤独的妹妹艾米莉亚这一形象,当她为朋友巴利而经历第一次重大的情绪波动:“那次对话的余音在她心里回荡,正如沙漠里铃铛的声音……”然后是关于测绘和建造的大段精确描述;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痛苦渎职的双重奏,回响在不同的配对之间;公园里相互牵制对手的四重奏——莫扎特般强劲和轻快的结合。此外,从整体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复杂状况——让每个人都对这些事件给出自己喜欢的版本,并且都有效力,即使他们都像艾米利奥那样,陷入一种命中注定的病态的恋情。

这种相对论,因为核心关系中特定的闪光点而得以存在。作为一个逾越道德的女性,安吉丽娜的个性早就在其他不计其数的作品里被发掘过,从《特洛埃勒斯与克蕾雪达》到《嘉莉妹妹》。斯韦沃对这一人物形象的贡献,就在于他能更加深刻地理解:这是混乱的男性想象的产物。精心设计的双重视角,让我们在任何时刻都觉得,她既是被艾米利奥在痴情中理想化的人物,同时又是简单、世俗、讲求实际的她,一个真正的她。她是一个比起鲜花和礼物,更需要奶酪和香肠的人。很大程度上,就是这部小说中独特的语气——抒情与讽刺的巧妙结合,让我们得到切身的感受。比如,在艾米利奥离开她的那一刻她发出的“痛苦的呐喊”,艾米利奥觉得它所象征的是那种令人满足的情感依赖,同时,也是对之前提到的奶酪和香肠的一种嘲讽:这也是一个处于饥饿边缘的女人的呐喊。任何一个版本都不能抵消另一个版本。其精妙之处在于艾米利奥时不时地意识到,他所爱的那个清新脱俗的“天使”,和现实中的女性形象毫无干系,然而,这也没能阻拦我们继续接受他用夸张手法塑造的她。“夜晚的休憩,恢复了她青春无瑕的气质”,在这样的描写里,我们感受到了一丝讽刺,但是,我们依然觉得这是真的,以它自己的方式存在着。或者,当艾米利奥在海边遇到安吉丽娜时,我们也和他一样感同身受,把她神化成从海浪里升起的异教徒女神,“正午的太阳嬉戏于她金黄色的卷发之上,一切都被照亮了”,甚至,她普通的人性,也让我们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