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我觉得非常可惜,你把自己的才华浪费在这么一个不受欢迎的主题上。这个故事呈现出来的,不过是一个一辈子碌碌无为、没有任何精神信仰的年轻人。”这是德国评论家保罗·海泽在写给伊塔洛·斯韦沃的信里,对其第二部小说《当你老去》的评价——这个评价难免令人尴尬。

五年前,斯韦沃出版了第一部小说——《一生》,但没能引起公众的关注。他本来希望第二部小说能让他从维也纳联合银行的里雅斯特分部函授部的工作中脱身,然而,这一切都被海泽的来信和意大利出版商一如既往的冷遇给搅没了。正如西塞罗所言:艺术,需要荣誉。然而,斯韦沃并不这么认为。他正式否认了自己以前的说法(当然,也是文学史上最长的愤慨之一):“所谓文学,不过是一种荒唐而该死的东西。”他退隐到的里雅斯特的商业圈,过着一种舒适、隐居的生活。他和一位船舶油漆商人的女儿结婚后,开始自己经商。在此后的二十五年里,他没有出版过任何作品。

但是,克制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斯韦沃而言,他开始是个具有混合动机的鉴赏家,后来是弗洛伊德的崇拜者——这不是一般的丰富与复杂。从他妻子的回忆录里,我们得知,他不仅仅习惯了搁笔,还习惯于戒酒,放弃了拉小提琴,还有——例行的——戒烟(四点零七分——也就是他妈妈去世的时间,是他喜欢抽“最后”一支烟的时候)。我们越仔细看他,越会觉得他的这种姿态的重要性——无论对他的生活,还是对他的写作。同时,也会觉得这种姿态似乎变成了与其相反相成的工具:占有。

在克制的掩蔽下,斯韦沃继续写作——便条、零星的日志、自传的片段,都由他的妻子精心保管。“写作是必须的,”他说,“但是,出版就没必要了。”于是,写作在暗中进行着,逐渐从早期两部小说中紧凑又无情的完全情绪化的现实主义,转变为后期作品里相对宽松、诙谐的语言风格。这种转变在私下继续,也就避免了更多的负面评价。

不言而喻,像斯韦沃这种天才作家,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放弃”,并不意味着停止,而是代表增加赌注:一种引诱、激怒、对抗他的宿命的方式,让他的作品得到应有的地位。然而,鉴于他的名气不大,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一位20世纪的文学巨匠的赞赏,这地位该去哪儿寻得——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令人觉得讽刺的地方就在于,当斯韦沃默认了自己商人的命运的时候,他却重生了——作为一个作家。岳父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开始到伦敦出差。为了提高自己的英文水平,他在的里雅斯特雇用了一个年轻的爱尔兰人教他英语。詹姆斯·乔伊斯当时二十五岁,还不怎么有名,但是,当信心不足的斯韦沃给他看自己早被遗忘的两部小说的时候,乔伊斯对已进中年的学生的赞赏,足以重新唤起斯韦沃的文学梦。多年以后,当《泽诺的意识》完稿后,也是乔伊斯——现在已是大名鼎鼎——帮他在法国出版并获得成功,斯韦沃终于得到了应有的认可。在一个结局精彩又俗套的故事里,少不了这两个不屈不挠的现代主义者。

泽诺,和其作者一样,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放弃者——最滑稽的部分是关于香烟。不过,他也有其他爱好。他从各种各样的关系中获得的快乐的秘诀,就是他不断地为了一件事而放弃另一件事(至少在他思想里是这样的)。在他迷人又曲折的精神的小道上,关于幸福的短暂这个问题,他通过将其破坏性的理念吸纳入快乐本身的体验来解决。如此这般,享受和破灭,便奇迹般地在那儿暂停——至少在某个阶段是这样。

在斯韦沃的早期小说里,非常真诚(也不那么自欺欺人)的主角,从来都没有掌握泽诺淡定放弃的艺术,虽然他们在非常认真地努力着。在《一生》中,阿方索·尼蒂,作为一个年轻人,被银行工作、文学梦想以及对爱情的追求这三者不可调和的矛盾所折磨,渐渐陷入一种缓慢的歇斯底里式的自我牺牲。在他所供职的老板的女儿终于委身于他时,他却抛弃了她,并在一时冲动下,把继承的大部分财产分发了出去。最终——在这部阴冷的杰作中,不断地失去成为主题——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不同的时刻,他对自己的欲望有不同的理解:一种为对抗拒绝而做的先发制人的防护,一种维护自己的道德优越性的方法,甚至是一种自我麻醉的形式。

确实,他觉得,他非常接近在书里出现的理想状态——克制和安静的状态。他甚至不再感到任何的激动,缺乏精力来克制更多了……

不管他怎么解释,大家都觉得这种行为的主要目的是一种尝试——愈演愈烈——控制一种不可想象的极为不利的环境,一种利用自己的无力来发挥其影响力的方式。在《一个饥饿的艺术家》里,卡夫卡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所以,这也就不奇怪了——为何利维娅·斯韦沃在她的回忆录里说,她丈夫一生中最后的文学发现,就是卡夫卡。1有时候,他的现实主义,在显微镜的聚焦之下,凭其绝对的陌生和原始,与卡夫卡朴素的寓言主义之间,似乎只隔着一根头发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