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莽撞的时刻(第9/15页)

他不慌不忙地说:“你的名誉不会受影响的。你已经写过许多书了。你也享受过了冒险的经历。而且,你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是的,”我说,希望这还是事实。

“乔治提到你时总是怀着很深的敬意,祖克曼先生。他崇拜你为激发才华百折不挠的奋斗精神。我认为他对你的崇拜是很有道理的。”

我说得尽量简明扼要,“那好,那么你别再去打搅她了,也不要再以任何形式与我联系。”我把这顿饭的饭钱摆在桌子上,向门口走去。

克里曼收拾东西稍微耽搁了一会,随即追了出来。“你这是在滥用职权。你自己身为一个作家,却想要禁止另一位作家出版他的作品。”

“我不支持你出版一本弄虚作假的书,并不等于我禁止你出版。就算是的话,等我哪一天两腿一蹬上了西天,我就不会再碍你的事了。”

“但是我没有弄虚作假呀。艾米·贝莱特自己也认为这是一段乱伦的关系。是她第一个告诉我这个的。”

“艾米·贝莱特的大脑在手术时被割除了一半。”

“可在我和她谈话的时候还没有。我们的谈话是发生在手术之前的。那时候她还没有动手术呢。那时她甚至连肿瘤都还没有诊断出来呢。”

“可肿瘤已经在她的大脑里存在了,不是吗?她的脑袋里满是癌细胞,不对吗?还没有诊断出来,你说的固然是事实,可肿瘤已经在那里侵蚀她的大脑了。是她的大脑,克里曼。她会晕倒,会呕吐,她被头痛和恐惧弄得失去了判断力,总之,这个女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跟任何人说过的任何话。因此上,她可以说是真正的言不由衷。”

“可是,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嘛。”

“没人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除了你。”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走在我旁边喊了起来,给了我一张既困惑又愤怒的脸。他再也无法轻松面对我对他的蔑视,他要奋起反抗我对他的恶评,这个伪装成肆无忌惮的公牛(51)的下流乞丐终于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除非连这个也是狡猾的奸计,如果是那样,那么自始至终我都是这里唯一一个被他牵着鼻子走的老傻瓜。“你的见识怎么会和普通人一般浅薄!男人都有一条阴茎,祖克曼先生。他的这条阴茎使他在他们的世界里犯了三年多的罪。然后,丑闻暴露出来,而他在接下来的四十年里一直隐瞒着这桩事情。然而,到了最后,他还是写了这本书。这本书称得上是他的杰作!艺术在痛苦的良心中升华!审美战胜了耻辱!他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些——他太害怕了,太悲惨了,所以没法意识到这些。而艾米也被他的苦难吓坏了,所以也没法意识到这些。可是你怎么可能被吓坏呢?你是知道人都是永不知足的!你知道人一旦越界就会欲罢不能!这是一本伟大作家的罪恶的回忆录,这罪恶使他生命里的每一天都活得战战兢兢。这是洛诺夫与他的污点所做的最后的搏斗。这是他拖延了太久的一份努力,他终于克服了排斥的心理。这些你都明白的。别再对它排斥了!这是你的成绩,祖克曼先生。好吧,这是他的成绩。他努力地扛起了这副重担,面对如此英雄主义的行为,你怎么能扭过头去叫他失望呢!他给自己画的这幅肖像绝没有哗众取宠的意思,相信我!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沉睡了四十年之后终于苏醒过来!那实在是太棒了!它就是洛诺夫的《红字》。它就是去除了古怪的罪恶感和愚蠢的玩笑的《洛丽塔》(52)。如果托马斯·曼(53)能够超越自我,那他也会写出这种作品来的。听我说!你应该帮助我!在某种程度上,你该更加严肃地看待乱伦这个问题!你故意回避这个问题是毫无道理的,对你的名誉也没什么好处!对我的反感使得你对真相视而不见,先生!真相就是如此单纯:他放弃了和霍普在一起的那个家,而选择和艾米在一起过一种地狱般的生活,这都是因为他要从少年洛诺夫的悲惨的牢狱中把自己解救出来。我恳求你:读一读这份令人惊叹的文稿吧!”

他已经走到我的前面去了,此时他快速地退回来,把那份复印的手稿硬塞到我的胸口。我停下脚步,手放在两侧,一言不发。我一开始就应该用沉默来对付他的。我本该——这念头我已经动过一百次了——永远待在我那个家里不出来的。我在那里度过的这几年,我建立起来以防外敌入侵来滋扰我的写作的堡垒,以层层的怀疑为基础构建起来的铜墙铁壁——但我还是来到了这里,直视这双闪着狂热的灰色光芒的美丽的眼睛。一个喜爱文学的疯子。又一个。就像我,就像洛诺夫,就像会把自己最为激烈的感情献给一本书的那些人。为什么温柔的比利·大卫多夫不会想到要去写洛诺夫的传记呢?为什么极端无礼、热情洋溢的克里曼不能成为温柔的比利呢,为什么温柔的比利不能成为极端无礼、热情洋溢的克里曼呢,为什么杰米·洛根要属于这两个男人,为什么不能属于我呢?为什么我一定要得前列腺癌呢?为什么我一定要收到那些恐吓信呢?为什么一个人的生命力会消失得如此迅猛如此残酷?哦,希望生活能够获得不同的意义,不同于书本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