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莽撞的时刻(第8/15页)
“这些照片,”我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在小说里,”他说,“洛诺夫把弗里达写成是个挑逗者。”
“在小说里并不存在洛诺夫和弗里达。”
“你省点力气吧,别给我说教什么小说和现实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分水岭了。这里面有洛诺夫的亲身经历。这是一份痛苦的自白,小说的形式不过是其伪装而已。”
“如果你说这是一部伪装成痛苦的自白的小说,我倒还会相信的。”
“那为什么写这么一部作品会让他崩溃呢?”
“因为作家有可能由于写作的问题而崩溃。想象出来的生活也会有叫人崩溃的力量,有时甚至更厉害。”
“可我给你看了照片呀,”他说,好像我看的是一组黄色照片,“现在我再给你看看手稿,看你还敢不敢说以非现实的虚构为主题的写作手法就是这本书的原动力。”
“瞧,你的表现太糟了,克里曼。这条所谓的新闻根本就站不住脚,正如你自己想要通过制造轰动效应来在文学界(49)露脸一样站不住脚。”
听到这句话,他立即从公文包里抽出了文稿,将它摆在台子上,就摆在那几张照片上面——共有二三百页,中间绑着一根很粗的橡皮筋。
真是场灾难。这个横冲直撞、冷酷无情、恬不知耻、投机取巧的小青年,他对这本虚构作品所做的结论过于草率,与洛诺夫的初衷绝对是背道而驰的,仅仅因为他拥有了洛诺夫的这本未完之作的上半部分。洛诺夫自己的感觉是他把这部作品搞砸了,即使在他的有生之年完成了它,他也一样有可能不拿去出版的。
“是艾米·贝莱特给你的吗?还是你自己从她那里拿走的?”我问道。“是不是你从这个可怜的老妇人的鼻子底下偷走的?”
他的回答简直是直接吐到了我的脸上。“这是复印件。我是特意为你复印的。”
他还想着要尽量拉拢我。看来我对他是有用的。只要对人家说一句他给过我一份复印件,也许就对他有用了。我怀疑他觉得我是个软弱无能之辈,接着我就想到我一个人待在小屋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使我成为了一个多么软弱的人。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坐在这张桌子前面?他告诉我的每一句话都不是真的,我们之间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他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们也没有约定共进午餐,我也没有要求他为我讲述普林顿的追悼会,也没有要求过要看一看洛诺夫的手稿。我现在确切地记起来到底发生过什么了。你身上有股腐烂的味道,老头,你像尸体一般臭不可闻!我又闻到了这股味道,这臭味从我的膝头往上升,非常像我在艾米住的大楼的走道上闻到的那股味道——而与此同时,这个曾经对我破口大骂的家伙就与我隔着几尺的距离在那里冷静地吃着他的三明治。我居然允许这样的会面发生,我觉得自己和艾米一样不懂得如何来保护自己,我觉得自己大脑进水的程度超出了我的任何想象,我觉得自己虚弱无力。
克里曼看出来了。克里曼故意扶持了我的软弱。克里曼早就对我的状况了如指掌了:谁会想到内森·祖克曼也会有受不了的一天?然而他无法忍受了,他完蛋了,他成了一个孤独渺小之人,一个脱离了粗俗尘世的精疲力竭的逃亡者,一个性无能的去势者,在过着惨不忍睹的生活。只要让他保持困惑,别去挑起他的斗志,这个哆哆嗦嗦的老混蛋就会自动败下阵来。再去读一下《大建筑师》(50)吧,祖克曼:别挡着年轻人的道!
我看着他,如此地高高在上,与我这等小人物屈居一室,不过是为了要宰了我。霎那间,我觉得他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扇门。我觉得坐在那里的克里曼代表了一扇厚实的木门。是什么意思呢?一扇通往哪里的门呢?一扇开在什么和什么之间的门呢?是在澄明与困惑之间吗?有可能的。我从来也没能搞清楚他说的是不是事实,或者是我遗忘了什么,也或者是他在编造谎言。一扇开在澄明与困惑之间的门,一扇开在艾米和杰米之间的门,一扇通往乔治·普林顿的坟墓的门,一扇就在我的面前开开闭闭的门。他对我来说还有更多的意义吗?我看他就是一扇门。
“有了你的认可,”他对我说,“我就可以为洛诺夫做许多事。”
我嘲笑他说:“你残忍地伤害了一个得了脑瘤的可怜的老妇人。我不知道你使用了何种手段,但反正是你从她那里偷到了这些手稿。”
“我没有做过这种事。”
“你当然做了。她干吗只给了你前半部呢?如果确实出于她的本意,她会把整部书稿都给你的。你顺手牵羊偷走了这部分。而那另外半部你要么是没有看见,要么是摆在房间里的某个你不易下手的地方。当然是你偷的——谁会给人家半部书稿的?而现在,”我赶在他反驳之前抢着说,“现在你又想来欺骗像我这样的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