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艾米的大脑(第7/16页)

这间卧室朝向一个通风井,后面有一条狭窄的走道,走道下面是饭店的垃圾堆放场。我发现厕所只有一只立柜一般大小,就在厨房水斗旁边的一扇门的对面。厨房里还放了一只四脚的小浴缸,正好放在冰箱和烤箱之间,只留出了几英寸的空当。公寓的前面非常吵闹,因为第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进行曲永不落幕,而后面也是同样地嘈杂,因为饭店厨房间里的锅碗瓢盆奏鸣曲永无宁日,为了通风,饭店的后门一年四季敞开着,艾米只好把我带进相对安静的灰暗的书房,我们挤在靠墙的塞满纸张与书本的书架间落座,面前是一张兼作书桌的丽光板(8)贴面的餐桌。桌子上的台灯是这个房间里的唯一照明。它是一盏又宽又高的棕色半透明的瓶状台灯,电线穿出去连接着灯泡,上面罩着如扇子上的皱褶一般的灯罩,其形状如一顶宽大的太阳帽。我上一次见到它是在四十八年前。它是洛诺夫用的朴素的台灯。在远处的一角,我又看见了一个出自洛诺夫的书房的老古董,那是一把宽敞的、暗棕色的、马鬃做的安乐椅,经过了数十年的岁月侵袭,它那结实的骨架也已轮廓模糊——我觉得,它身上留下了他思想的烙印和他那斯多葛派(9)的生活作风的痕迹。想当年,他就是坐在这把已破损不堪的椅子上威严地向我发问,直截了当地质问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志在何方,胆怯的我被他问得晕头转向。我想到,“什么!你在这里吗?”随即记起来那正是艾略特的《小吉丁》(10)里的诗句,诗里描述的是诗人在拂晓前的街道上漫步,遇见了“一个混合型的鬼魂”,他告诉诗人他将要遭遇到的是怎样的痛苦。“因为去年的话属于去年的语言/而明年的话在等待另外一种声音。”艾略特的鬼魂是从何而来呢?真是讽刺。“让我打开为老年人保留的礼物。”为老年人保留的。为老年人保留的。想到这里,我的思维短路了。接下来应该是个可怕的预言,可我想不起来了。等我回到家里,我要查一下那本书。

幽幽地,我把一个刚刚钻进我脑子里的想法告诉了洛诺夫:“你不再是一个比我大三十多岁的长者,我已成为一个比你大十岁的长者了。”

“你吃过了吗?”她问。

“我不饿,”我对她说。“和你在一起我太激动了。”这次会面如此出人意料,我激动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不论最近我的思维变得如何暧昧模糊,我对艾米的记忆——这个我在遥远的往昔才有过一面之交的人——依然如一九五六年时一般鲜活又清晰,那时我觉得她是我生命里特别重要的人。回想当年,我甚至异想天开地为她构思出一部内容翔实的文学作品。利用欧洲出版的安妮传记里的恐怖的背景资料,我大胆地把她想象为安妮·弗兰克,但在我构思的情节里,安妮并没有在二战的欧洲丧生,而是作为一名来自荷兰的外国孤儿,隐姓埋名地从欧洲来到美国,成为新英格兰的一名大学女生,先当了E.I.洛诺夫的学生后又成为他的情人。在她二十二岁那年——之前她独自去了一趟曼哈顿,为了去看《安妮日记》在美国的首次出版——她对洛诺夫吐露了她的真实身份。当然啰,如今的我已没有了年轻人的雄心再把这篇华丽的虚构作品继续进展下去。在我二十多岁时那种要将我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的感觉早已不复存在,随其一同消逝的还有犹太社区里那些杰出的长辈们强加给我的道德教条。我首次出版的故事集遭到了他们的批评,他们认为我的那本书是一份代表了“犹太人的自我诋毁”的恶毒宣言。他们那种犹太人式的自恋情结和令人苦恼的正义感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带着无比的厌恶奋起反抗了,我的反抗手段就是把洛诺夫的艾米变形为牺牲的安妮,而且——这里有一丁点的讽刺——我还虚构说我想要和她结婚。作为一个年轻活泼的犹太人里的圣人,艾米成为我虚构出来以抵御悲观厌世的犹太情结的精神堡垒。

“你要喝点什么吗?”她问。“要来杯啤酒吗?”

即使是来杯烈酒我也不会介意的,但我现在除了在用晚餐的时候喝一杯葡萄酒以外一概滴酒不沾了,因为酒精会加重我的精神恍惚。“不要,我感觉很好。你吃过了吗?”

“我不吃东西,”她说。我不吃东西。那不也正是我的一曲悲歌吗?

“你好吗?”我问。

“好的。我已经连着几个月感觉良好了。可他们刚刚告诉我那糟糕的状况又卷土重来了。就是那么回事——无情的命运一直就躲藏在你的背后,指不定哪天就会跳出来对你喊一声‘嘘!’在我第一次得肿瘤但对病情还一无所知的时候,我做了一些耻于向人提起的事情。我踢了邻居家养的一只狗。那是一只小狗,整天待在走道上汪汪叫,喜欢舔过路人的鞋子,真是只麻烦透顶的小狗,它根本就不应该待在那里挡别人的道,我光起火来狠狠地给了它一脚。我开始给《纽约时报》写信。我在公共图书馆里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一场。我真是彻底疯了。我是去图书馆看E.E.卡明斯(11)的展览的。当我第一次来这里求学时,我就喜爱上了他的《我满心喜悦地为奥拉夫高歌》一诗。我离开卡明斯展览会后,在走廊上看见了另一个展览,它沿墙排列着,规模更大,更具冲击力,这场展览名为‘现代文学的里程碑’。大幅的作家照片挂在陈列着他们原版装帧的初版作品的玻璃柜上方,都是些愚不可及的所谓政治路线正确的傻玩意。要是在以前,我可以不去理睬它继续走我的路,然后在乘地铁回家的路上把一切告诉曼尼。他是个手法老道的煽风点火者——老练、机智、耐心。人性的愚蠢从不会令他诧异。虽说他已不在人世,但他依然能给我很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