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艾米的大脑(第6/16页)

会不会是我忘记了我们之间还有过进一步的接触呢?如果有,是在什么时候呢?“也许她会听你的。”如果他知道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他怎么会以为艾米·贝莱特会听我的呢?他会不会根本不知道这个情况呢?克里曼不可能知道我们曾经见过一次面。除非我告诉他。也许是她告诉他的。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告诉他的!

我把艾米的号码摆在电话机旁边,拨通了电话。她接起电话,我对她说了类似于我原本想对杰米·洛根说的话。“我想去你那里和你见面。我现在就想和你见面。”

“你刚才去哪里了?”她问。

“我把饭店给搞错了。对不起。告诉我你的地址。我想和你谈谈。”

“我住在一个糟糕的地方,”她说。

“告诉我你住哪里,拜托你了。”

她告诉了我,我随即叫了辆出租车赶往她在第一大街上的家,因为我必须弄清楚别人对洛诺夫的非议是否属实。别问我为什么必须弄清楚。我也不知道。这种刨根究底的精神虽然荒谬,但我就是想弄清楚。不管多么荒谬,我就是想。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的奋斗早已结束,可是突然间来了一阵冲动……为了什么冲动呢?人生里的种种激情都已经历过一遍,难道还不够吗?人生的神秘莫测都已经历过一遍,难道还不够吗?难道还要再次去经历无常的命运吗?

去她家的路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尽管这个地区似乎很不适合这样一个女人——她可是一位杰出的作家的伴侣——居住,也很难把这幢大楼称为是她的家。临街的底楼有一家意大利面馆,旁边还有家爱尔兰小酒吧,大楼的正门没有上锁,通往楼梯井的腰门也是如此。一只瘪塌塌的铁制垃圾桶硬是被塞进了楼梯旁一个黑暗的壁龛里。我摁下在一排信箱旁边的门铃,看见有一只信箱上面连锁都没有了,开了条细口的信箱门微微张开着。我怀疑我摁的门铃已经损坏,因此楼上传来的艾米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小心点上来,楼梯的台阶松动了。”

天花板上几只光秃秃的电灯泡把楼梯井照得通亮,可是过道上却漆黑一片。大楼的内部走廊里弥漫着一股臭味,也许是猫屎,也许是鼠粪,也许两者都有。

她在三楼等着我,依然是我上次见到的那个老妇人,头上剃去了半边头发,余下的白发简单地打了一个髻。为了点缀些喜庆的色彩,她穿了条难看的浅黄色长裙,可是与那件被她改造成便装的病号穿的长袍比较起来,此刻的她更显凄楚。然而,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外表,带着孩子般的笑容迎接我的到来。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来,可我没有和她握手,而是亲吻了她的双颊,只要能使她高兴我一定会全力以赴,我多么想重回到一九五六年啊。吻她的感觉宛如奇迹,看哪,她就在这里,货真价实,千真万确,尽管容颜的改变已使她判若两人。她劫后余生与我相逢在这幢阴沉的大楼里,真是个灰暗的奇迹。我到此地来看她,我终于见到了她,见到了这个五十年前我无比倾心的女子,似乎就是我冥冥中来到纽约的缘由,也是我在冲动下决定留下来的缘由。经过了这么漫长的一个时间跨度,我们居然还能再次相逢,此时的我已经得了癌症,她也一样,我们曾经年轻聪慧的头脑都因岁月的蹉跎而衰竭——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激动得发抖,而她会穿上这件喜庆的黄色长裙,真是难以置信,半个世纪就这么悠悠而逝了。我们俩都沉浸在对遥远的往昔的无限怀念之中。时间——强大无比的时间——和穿在她羸弱不堪的身体上的这条岁月沧桑的黄裙,都已抹上了死神的阴影!假设我此刻回过头去正看见洛诺夫从楼梯上走来,我会对他说些什么呢?“我依然仰慕你”?“我刚刚把你的大作重读了一遍”?“我又回到了对你无比崇拜的青年时代”?他会说什么呢——我能听见他在说话——他说的是:“好好照顾她。看她遭了那么多罪,叫我于心何忍。”他比生前胖多了。他在坟墓里长了肉。“我明白,”他接着说,语气飞快地转变为一种温和的嘲讽,“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对她一往情深的人了。那样事情就简单了。”

“肉体上受到的损害,”我答复道,“并不会使事情变得简单。我尽力而为吧。”我皮夹子里有几百块钱可以现在就给她,等回到宾馆我可以开一张支票在一早上寄给她,不过我必须要记住在离开前确认一下她的信箱不是那只没有锁的。如果是的话,我就要另想办法让她拿到这笔钱了。

“谢谢你,”在我跟在黄裙子后面走进房间时洛诺夫说,狭窄的车厢式公寓(7)里有两个靠里的房间——一个书房和在拱形入口后面的一个厨房——都没有窗户。在公寓的前端,就在第一大街的车流和饭馆之上,有一个装了两扇格栅窗的小客厅,后面有一间更为狭小的房间,只装了一扇格栅窗,不过因为房间里只放了一张窄床和一只床头柜,所以这点大小也足够了。总共只有三扇窗户。洛诺夫在伯克希尔山的农庄肯定有二十多扇窗户,而且从来也无需关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