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阿尔文·佩普勒』(第3/10页)

日暮时分,他走出新住宅区,来到约克维尔,在第二大道上找到了避难所。在这个地方只有晚报与他为伴,至少当他隔着窗上挂着的萨拉米香肠朝里望时,他是这么以为的。一个年约六十、挂着快滴下来的眼影、脚踏破烂拖鞋的女侍者站在三明治柜台后面,穿着一条雪白的围裙,就像一个巨人,拿着一把切肉刀。已经六点多了。他真想抓起一份三明治就走,七点的时候就可以不在外面游荡了。

“对不起。”

祖克曼从磨得破损的菜单上抬起眼,发现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站在他的桌旁。其他十多张桌子都空着。陌生人双手拿着一顶帽子,那姿态仿佛他真的干了什么对不起祖克曼的事情。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只是想说声谢谢。”

他是个大块头,虎背熊腰,有着宽厚的肩膀和粗大的脖子。仅有的一缕头发环绕光秃的额头,但却有一张孩子气的脸:光滑的脸颊,恳切的深褐色双眼和一个狂妄的鹰钩小鼻。

“谢我?谢什么?”六个星期中祖克曼第一次想到假装自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他还不熟练。

他的仰慕者把这视为了谦逊。那双生动的眼睛饱含情感,泪光盈盈。“天哪!谢谢你的一切。你的幽默。你的同情心。你对人性的深刻理解。谢谢你提醒了我们人生的滑稽有趣之处。”

同情?理解?几个小时前,在图书馆里,那个老人还在对他说他为祖克曼的父母感到多么难过。今天是逃不出他们翻来覆去的股掌之间了。

“呃,”祖克曼说,“你太客气了。”

陌生人指了指祖克曼手中的菜单说。“请点菜吧。我无意打扰您。我刚才在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在这个地方看到您。我只是在我离开之前,过来说声谢谢。”

“没关系。”

“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本人就是纽瓦克人。”

“是吗?”

“土生土长的纽瓦克人。你是四九年出来的,对不对?唉,如今的纽瓦克已经大不一样了。你肯定认不出了。想认都认不出了啊。”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我,我仍然还在那儿拼命苦干。”

祖克曼点点头,招呼女服务员过来。

“我觉得除了当地人,人们不会感激你在为老纽瓦克所做的一切。”

祖克曼点了三明治和茶。他怎么知道我是四九年出来的?我想应该是从《生活》上看到的吧。

他微笑着,等待这位伙计离开,回到河对岸去。

“你就是我们的马塞尔·普鲁斯特,祖克曼先生。”

祖克曼大笑起来。这完全不是他认为的那样。

“我是当真的。绝非戏言。上天作证。在我的心中,你和斯蒂芬·克莱恩齐名,两位伟大的纽瓦克作家。”

“呃,承蒙你如此夸奖。”

“还有玛丽·梅普斯·道奇,不过无论你多么推崇《银冰鞋》,它终究只是本儿童读物。我得把她排第三位。然后是勒鲁瓦·琼斯(3),毫无疑问排第四。我这么说,一点都没有种族偏见之意,也不是因为最近几年中纽瓦克发生的悲剧,只是因为他写的东西算不上是文学。依我之见,那是彻头彻尾的宣传。在文学上,我们有你和斯蒂芬·克莱恩,在表演上,我们有罗德·斯泰格尔(4)和薇薇安·布莱妮(5),在戏剧中,我们有多尔·沙里(6),在歌唱中,我们有莎拉·沃恩(7),在体育界,我们有吉恩·赫曼斯基(8)和赫伯·库尔布兰特(9)。在未来的岁月我分明看到小孩们去参观纽瓦克……”

“噢,”祖克曼说,再一次忍俊不禁,但是不太明白这种热情到底从何而来,“我认为我一个人做不到让孩子们去参观。尤其是帝国都已经关门了。”帝国指的是华盛顿大街上的滑稽影院,现在早已倒闭了。在那里,多少新泽西的男孩们在昏暗的灯光下,第一次看到遮羞布。祖克曼是其中一个,吉尔伯特·卡诺夫斯基是另外一个。

那个伙计举起他的胳膊——还有他的帽子,像一个无可奈何的投降者。“呃,你在生活中也很有幽默感嘛。我可没有那样机敏。但是你会发现,未来如果人们想要回忆过去的日子,他们找的一定会是你。在《卡诺夫斯基》中你已经记录了作为一个犹太人生活在那里的日子。”

“呃,再次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你的赞美之语。”

服务员把他的三明治端了上来。对话应该结束了。说实在的,是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的。在那热情洋溢的背后,是某位尽情享受了一本书的人。好吧。“谢谢,”祖克曼第四次说道,郑重其事地举起了他的半片三明治。

“我去的是南区,四三届的。”

南区高地,老工业城的没落中心,祖克曼在那里的时候就已经有一半的黑人居住了,而整个纽瓦克依然还是白人的天下。他上学的地方在新兴纽瓦克城的城郊,在二三十年代就居住着犹太人,他们为了子女的教育和职业发展搬离中心区破落的移民飞地,终于来到奥兰治郊区,而现在,祖克曼的弟弟,亨利,在那里有一幢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