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冤家命定(第2/9页)

护士们叫她“小美人”——一个沉默不语、面容黝黑憔悴的姑娘——这样,有一天早晨,她愿意说话了,告诉她们她姓贝莱特(1)。至于名字艾米,她是从幼时读得伤心痛哭的一本美国小说《小妇人》(2)中得来的。她在长期沉默中决定,既然在阿姆斯特丹已无亲人,就到美国去长大。她认为在贝尔森之后,最好在自己与需要忘却的东西之间,隔开一个像大西洋那么宽的重洋。

她是在斯托克布里奇等洛诺夫夫妇的家庭牙医师检查她的牙齿的时候获悉她的父亲还在人世的。她在英国几个家庭寄养了三年,在阿西纳学院当一年级生也快有一年了。她在候诊室一堆刊物里拣起一本过期的《时代》杂志,随便翻阅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名叫奥托·弗兰克的犹太商人的照片,他在一九四二年七月,纳粹开始占领后大约两年,带他的妻子和两个小女儿藏了起来。弗兰克一家和另外一家犹太人在阿姆斯特丹他原来的办公楼的后部一个阁楼里,安全地生活了二十五个月。后来,在一九四四年八月,他们的下落显然给下面仓库里的一个工人泄漏了,警察查出了他们藏身的地方。在墙壁封死的阁楼里一起生活的八个人,只有奥托·弗兰克熬过了集中营的囚禁而幸免一死。战后他回到了阿姆斯特丹,当初掩护他们的那家荷兰人把他那个在贝尔森集中营死去时才十五岁的小女儿在躲藏期间所写的笔记本还给他:一本日记本、她用来继续写日记的几本账册和纳粹搜查值钱的东西时从她的书包中倒出来的一叠纸。弗兰克起先只是私人出资印刷了那部日记,分赠亲友,作为对他家庭的纪念,后来在一九四七年正式出版,题为“Het Achterhuis”——《后楼》。《时代》杂志说,这个小姑娘所记录的被追捕的犹太人,尽管物质匮乏,而且时刻提心吊胆,唯恐被查获,但仍设法维持了文明的生活,使荷兰读者读后备受感动。

在那篇题为“幸存者的伤心事”的报道旁边,是日记作者的父亲的照片,他“如今年已六十”。他孑然一身,站在普林森格拉赫特运河上一所楼房前面,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就是在这所楼房里,他的死光了的一家人曾经临时安家,苟延残喘。

接着是她的故事中洛诺夫肯定会认为不大可能的部分。但是她本人则认为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这就是大家都认为她已死了,而其实她还活着。凡是知道战争快要结束的几个月里情况是如何混乱——盟军到处狂轰滥炸,党卫军四窜逃命——的人,都不会说这是不可能的。至于有人说看到过她在贝尔森死于伤寒,不是把她同她姊姊玛戈搞错了,就是因为看到她长时间昏迷不醒,以为她一定也已死了,或者是看到她被看守用车拉走,以为她必死无疑。

“贝尔森是第三个集中营,”艾米告诉他,“我们最初给送到韦斯特博克,在阿姆斯特丹北面。那里有别的孩子可以在一起说说话,我们又回到了露天的环境——除了提心吊胆以外,别的其实并不太坏。爹爹住在男营房里,但我生病的时候,他仍能想办法在夜里到女营房来,到我床边,握着我的手。我们在那里待了一个月,然后给送到奥斯威辛。在货车里过了三天三夜。终于打开了车门,那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男人给推在一边,我们在另外一边。那是九月初。我在十月底见到母亲最后一面。那时她已几乎说不出话来了。玛戈和我从奥斯威辛给送走时,我不知道她究竟明白不明白。”

她接着说到贝尔森的情况。装在牲口车上幸免一死的人,起先住在荒地上的帐篷里。他们和衣睡在光秃秃的地上。好几天没有吃的和喝的,秋天的风雨刮破了他们的帐篷,他们就只好在风雨中露宿。最后搬到营房中去时,他们看到营地外小沟里堆满了尸体——那是由于伤寒和饥饿而在荒地上死去的人,到冬天来临时,还活着的人似乎不是有病,就是快疯了,那时,她眼看着姊姊慢慢地死去,自己也开始病倒了,玛戈死后,营房中照顾过她的是哪些妇女,她已记不得了,也不知她们的下落。

她在获救后,曾在医院里长期养病,康复后她没有照一家人本来约定的那样,一旦失散,就到瑞士某地去相会,这也并不是那么说不通的。一个身体虚弱的十六岁姑娘,没有钱,没有签证——更没有希望——只是为了到达目的地以后,弄清楚自己就像原来所担心的那样孤苦伶仃,一无所有,她会去做这样的长途跋涉吗?

不,不,说不通的是:她没有打电话给《时代》杂志,告诉他们,“我就是写日记的人——请代我寻找奥托·弗兰克!”她只在笔记本中记下了那一期杂志封面的日期,补了牙以后,就带着教科书到图书馆去了。说不通的是——不可解释、不可辩解,使她良心仍感内疚的是——她一如既往那样镇静、仔细,查阅了《纽约时报索引》和《期刊文献读者指南》,找“弗兰克,安妮”和“弗兰克,奥托”以及“Het Achterhui”条目,查不到以后,又到图书馆最底层的书库中去找过期的报刊。她在吃晚饭以前剩下的时间里,坐在那里反复阅读《时代》杂志的文章,一直到能背出为止。她细细观看她父亲的相片。如今年已六十。起作用的就是这句话——使她又一次成了那个在阁楼中为他剪发的女儿,在那里跟他学习功课的女儿,一听到盟军轰炸机飞过阿姆斯特丹上空就会跑到他床边,钻进他的被窝,抱紧他的女儿:突然之间,她成了那个失去了的一切已由他来代替的女儿。她哭了很久很久。但等到她到宿舍去吃晚饭时,她装作没有什么灾难再次降临到奥托·弗兰克的安妮的头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