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花玻璃酒缸/(第3/10页)

然而她的心紧接着又怦地一惊,几乎飞出了喉咙口——她只听见咣的一大声,像敲响了大锣,声震全屋。甘奈的胳臂撞上了那刻花玻璃的大酒缸了。

哈罗德嚷了起来:“什么声音!里边是谁?”

妻子拉住他不放,可是他挣脱了。顿时,伊芙琳觉得屋里就像翻了天一样。她听见饭厅通厨房的门打开了,一阵扭打,铁锅子乒乒乓乓。她急得没办法,只好冲到厨房里把煤气关掉。厨房里,她丈夫慢慢地松开了夹住甘奈脖子的胳臂,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起初是惊得呆了,可是接着脸上便渐渐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他愣愣地一遍又一遍直唤:“我的老天!我的老天!”

他一转身,又像要向甘奈扑去,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的肌肉也显然都放松了。他只是干巴巴苦笑了一下。

“好啊,你们居然……好啊,你们居然……”伊芙琳用手抱住了他,拼命拿眼色求他,可是他一把推开了妻子,呆呆的一屁股坐在厨房内摆着的椅子里,面色活像墙上的瓷砖。“好啊,伊芙琳,你背着我干的好事!好啊,你这个小妖精!你这个小妖精!”

做妻子的觉得从来没有这样怜惜过自己的丈夫,也从来没有这样疼爱过自己的丈夫。

甘奈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说道:“这事不能怪她。是我自己来的。”可是哈罗德却直摇头,等他抬起脸来时,看那脸上的神气就像遭到了什么意外,身受重伤,连脑子也一时被震迷糊了似的。那突然变得可怜巴巴的眼神扣动了伊芙琳肺腑深处一根不会出声的心弦——然而也就在同时,她的胸中又陡地涌起一股冲天的怒火。她眼里只觉得火苗直冒,两脚狠命乱跺,双手哆哆嗦嗦的在桌子上瞎抓乱摸,像要找件武器,最后就像发了狂似的,一头向甘奈扑去。

她狂叫一声:“滚出去!”乌黑的眼睛喷着火,两颗小拳头无可奈何的只好都捶在他左遮右挡的胳臂上。“都是你!你给我滚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到了三十五岁上,哈罗德·派珀太太在人们的心目中可就看法不一了——女人家说她风韵犹在,男人家则说她已经失去了光彩。大概她那秀丽的姿容原本具有一种使女人家见而生畏,却又令男人家无限神往的风采,如今已经消逝。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大,那么黑,带着那么一股哀怨,但是已经脱尽了神秘的气息;那哀怨的眼波也已经不复是不朽的仙姿,而不过是凡人的意态了。她还养成了一个习惯,一遇心中吃惊或暗暗恼火,眉头自会拧到一块儿,眼睛总要眨上好几眨。她那两片朱唇也已经失去了迷人之处:一是红得没有那么浓艳了,二是本来她盈盈一笑时嘴角会微微往下一撇,既增添了眼梢的哀怨,又带着些调皮和妩媚,但是这也都看不见了。她现在笑起来嘴角反而都往上翘起了。当年她自恃貌美,沾沾自喜,对自己的微笑很引以为得意——常常还有意卖弄。可是等到她决心不再卖弄的时候,她的微笑却渐渐消失了,她身上那最后一丝神秘的气息也随之而不见了。

伊芙琳就是在甘奈事件发生后不到一个月决心不再卖弄她的微笑的。当时从表面上看,夫妇之间的关系也还跟以前差不多。但是就在伊芙琳发觉原来自己那么热爱丈夫的这短短几分钟里,她同时也看清了自己给丈夫留下的创伤竟是那样的难以平复。面对难堪的沉默,气疯疯的斥责,她苦苦挣扎了有一个月——她哀求,她像小可怜似的悄悄对丈夫曲意温存,而换来的却是几声苦笑——于是渐渐的她也默不作声了,夫妇之间隔上了一道隐隐约约的,却又是穿不过的屏障。她把那一腔火热的爱统统都倾注在男孩子唐纳的身上,真是不敢相信,现在心里只觉得儿子就是自己的半条命了。

到了来年,愈来愈多的共同利益和共同义务,再加上流云般时而掠过心头的一些往事的影子,促使夫妇俩又和好了——然而伊芙琳还是不免大大伤心了一场,她发现她已经错过了一生最宝贵的机会,如今只落得了一场空。尽管她本来在双方的心目中可说是青春的化身。爱情的象征,可是经过了那一段沉默的时期,柔情蜜意的源泉已经慢慢枯竭,她自己也已心如死灰,再也不想一起来领略这种旖旎风光了。

她干上了好些打破常例的事;她找起女伴来了,她宁可拣以前看过的书来看,她还喜欢做些针线活,好一边做活一边看着自己的儿女,她的心已经都扑在这一双儿女的身上了。她现在尽为些琐细小事而烦恼——譬如吃饭时明明好好的说着话,一看到桌子上有面包屑,她就分心了。总之,她已经渐渐不如从前:人到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