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活在陷阱中跳舞(第4/7页)

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跟我聊到了李白,他说李白是他最崇拜的中国诗人,他读过许多李白的诗,要知道,科斯托拉尼·德热[1]、沃洛什·山多尔[2]、法鲁迪·久尔吉[3]、伊雷什·贝拉[4]、萨布·吕林茨[5]等多位匈牙利大文豪、大诗人都以这样那样的方式翻译过李白的作品。叫他感到惊异的是,在唐代的中国,怎么会出现一位在欧洲人眼里的“现代派诗人”?谈到兴奋之处,他要我抄一首李白的诗给他,我便用毛笔写了一幅《赠汪伦》,我不仅用中文吟给他听,还将大意翻译给他,他从书架上找到一本20世纪60年代出版的匈文版《李白诗选》,还真找到了这首的译文。读罢,他点头微笑:“妙极了,这比兰波的情诗更动人。”我不知道兰波是否真给魏尔伦写过情诗,不过他的这个比喻让我会心地笑了,觉得这个人很浪漫,很敏感,很个性,很随意,在他思想的原野几不设防,也没约束。更何况,诗歌本身就是一种暧昧的文体。

这天晚上,拉斯洛和我聊得投机,索性邀我随他一起回家小住几日,连夜开车带我离开了塞格德。当时,他住在北方一个叫乔班考的小村庄里,我在那里住了有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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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栋盖在果园里的石头房子,感觉更像座图书馆。书架直抵天花板,其中两层是他从世界各地收藏的有关中国的书籍和画册。出于好奇,我问他是怎么开始写作的。他给我讲了自己年轻时的经历。

1954年1月5日,拉斯洛出生在匈牙利西南部、与罗马尼亚接壤的边城——久洛市(Gyula),父亲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久尔吉是一名律师,血缘里混合了法兰西和犹太人的历史记忆;母亲帕林卡什·尤利娅是血统纯正的匈牙利人,在地方政府做社保业务。少年时代,他曾是小有名气的钢琴手,是一支爵士乐队里唯一的未成年人,或许因为音乐,他身心充满了浪漫气息。在久洛市,他一直读完职业高中的拉丁语专业,而后先后在塞格德和布达佩斯学习了两年法律专业,准备子承父业。拉斯洛迷恋文学由来已久,1977年就在文学杂志《运动的世界》上发表过一篇《我曾相信你》,但那只是练笔,很少有人读过它。同年,由于忍受不了法学的冷漠和枯燥,拉斯洛转到罗兰大学文学院攻读大众教育专业。读书期间勤工俭学,当过思想出版社的资料员、编外记者,还做过地板打磨工。

那时的拉斯洛还是一位充满青春理想的社会主义者,揣着一股为大众服务的朴实激情。1983年,拉斯洛大学毕业,抱着用文化拯救贫困的热愿,主动离开都市,跑到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沟里,当了一位乡镇文化馆的图书管理员。那是一个吉卜赛人聚居、被上帝遗忘的角落,镇子上虽有一所小学,但真正读书的孩子少得可怜。所谓“文化馆”不过是一幢低矮破旧的老屋,有一间办公室、一个储藏室和一间二十来平米的阅览室,藏书不过几千册,而且大多是纸页棕黄的旧杂志。旧归旧,但却很“新”,因为很少有谁摸过它们。四壁和家具都散发着霉味儿,书上落满了尘土,墙角和书架上蛛网密布,塔灰高悬,大概就像《撒旦探戈》中描绘的小酒馆库房。

在拉斯洛之前,曾有过一位图书管理员,据说是一个只在梦里清醒过的中年酒鬼。让酒鬼管书,倒也平安无事,直到有一天清晨发生了意外:这个酒鬼在从酒馆到文化馆上班的路上和另一个骑摩托的酒鬼撞到一起。拉斯洛说,幸好酒鬼被送进了医院,才给了他一个在别人眼里根本不是机遇的机遇。医生先给酒鬼接上几根肋骨,随后把他转到了精神病院。终于,小镇上发生了一点点变化,出现了一个新鲜的年轻人面孔。

拉斯洛到任后,将所有图书认真编目,并动手写了几十张通知散发到学校和居民家里。图书馆在一个跟往日没什么两样的上午重新开门。第一天没有人来;第二天没有动静;第三天只有邮递员来送给他一封家信。一周过去了,年轻人的激情开始降温。

有一天下午,拉斯洛坐在办公室的木椅上看书,忽然听到阅览室门口有些响动,他本以为是老鼠或捉老鼠的猫,撂下书到隔壁看了一眼:阅览室里静悄悄的,木门虚掩,什么活物也没有。他回到屋里重新坐下,刚把书捧起,又听到了响动。年轻人再次起身去看,还是没发现任何异样,不过这次他没马上走开,而是屏吸静气地站在阅览室中央。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窸窣的碎响,虚掩的木门被什么东西轻轻拱动……他冲了过去,拉开屋门,意外地看到一群灰头土脸的孩子!

孩子们被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吓坏了,四散逃开。拉斯洛抱歉地朝那几个躲在房后、树后的小孩子招手,孩子们用煤球一样漆黑的眼睛警惕地看他。拉斯洛想了想,回屋演了出空城计,不仅将木门敞开,还搬来一把木椅抵在门边,回到办公室重新坐好,手里捧着书,耳朵却机警地听着门口。慢慢地,孩子们又悄悄地聚回到门口,终于,第一个大胆的孩子试探性地跨进了门槛,另一个随后跟进来,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当拉斯洛从办公室走出来时,几十双眼睛盯在他身上。拉斯洛让孩子们围坐成一圈,给每个人发了一本书,用讲故事的方式给他们上了第一课,讲“怎样读书”。大多数孩子从没摸过书,于是他从书皮、扉页、作者、标题和插图讲起,然后讲读书的好处,告诉他们书里有许多有意思的故事。再后,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童话《带刺儿的玫瑰》,绘声绘色地讲起来……那天晚上,阅览室里的最后一个孩子是被父母硬拉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