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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着小胡子的马来青年阿里常抱着东西来交换,换鸡、换鸭、换鹅;有时是挣扎扭动的鳢鱼,肢爪反绑的四脚蛇,脸盆大的陆龟、水鱼。他们在屋旁锄了畦种木薯、朝天椒、木瓜。周日休假时他们有的到林中到处寻找野味,有的骑着野狼出去;有的回家,有的不知去哪玩,都穿着一身花衣、喇叭裤,梳着油头,上衣最上端的纽扣总是解开的。

你看到阿兰和阿里总是笑语晏晏,侧着身子,或靠着树,很好谈的样子。屡屡换着支撑体重的脚,但你受不了那蚊子。你不知道她马来话说得那么流利。但你也觉得阿里长得很好看。来得次数多了,狗也不吠他了。母亲多次警告阿兰,千万别对马来人当真。别吃了亏,女人总是吃亏。即使他肯要你,你也是要“入番”的,而且他可以娶四个老婆。阿兰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笑笑,说她只是喜欢和他讲讲话而已,没有想那么多。但阿里还给她送过一只巴掌大的乌龟,她就把它养在屋旁的小水坑里,还在它背上用红漆写了大大的 Ali,涂满半个龟背。阿里太久没来时,她有时会跟它说说话。

你知道她私下给阿里缝补过几回衣裤,后来受不了他的伙伴讪笑,只好凡是那样缝补的委托都接——只是要收费,一角两角地收,她把一些五分钱的“盾仔”送给你,存在她从马戏团那里抛藤圈赢回来的观音菩萨钱筒里。

母亲有一台旧针车,慷慨地借给她使用。大概两个月后,她和母亲商议,为自己买了辆半新半旧的脚踏车。因为你也快要上学了,父亲为你在附近小学里报了名,那就有多一个人可以接送了。有时她就和母亲一道骑单车上街去,有时也带上你。

但有时纯粹载着你到新开的黄土路那一带逛,除了烟味,你还闻到不同的大树被锯开后那汁液悲惨的香气。你看到树桐高高地被堆放在路旁,而拖格啰哩(联结车)载着满满一车巨木,扬起阵阵黄土奔腾而去;新辟出的路被辗得深深的辙痕重重叠叠。

经过雨淋日晒,有的辙痕已硬得像石头,凹处蓄了一汪黄水,你发现里头有满满的黑色蝌蚪。阿兰说,那些蝌蚪都来不及变成蛙的,再过几天就会全部晒成干了,母蛙做白工呢。“除非遇上雨季,”她望望天边的云,“如果常有日头雨,或许也有救。”

经常,你会看到阿里在河边的一棵树下等她。他总是抓了几只美丽的斗鱼,或沼泽里的什么怪鱼,盛在桶里给你。阿兰会叫你在树下等她一下,她和阿里钻进寮子里去了,出来时红着脸,发际都是汗水。回程时她变得沉默,而你没完没了地聊着美丽的鱼。但她没忘了交代你别告诉父母阿里的事。

母亲有时会单独带着你到麻坡探访外婆,一去数日,家里的工作就交给父亲了。阿兰来了后,有时也带她一块去,但有时把她和父亲留下顾家。那回只留下你父亲,但三天后,当他们回到家,却听说那一屋子马来人在他们返家的前一天都搬走了。清出的空地犹有缕缕残烟,但门口的黄色红色爬山虎都不见了,敞开的门窗像黑黝黝的洞。父亲说,会有另一批人来植油棕苗,但他们不住这里。那些马来人整批都将到另一处原始林,也许在吉打,也许到婆罗洲,甚至印尼。

你看到阿兰的脸突然垮了,咬着发抖的唇,眼眶一红,泪就哗啦流下来了。

你想起那许多个夜晚,阿里从窗外小心翼翼地爬进来。那时睡房的另一头早已为她架起另一张床——两把凳子,铺上几片厚木板。一样围上蚊帐,但那蚊帐较厚,一放下来几乎就看不到里头的动静了。况且,两张床之间隔着花布帘。这都是阿兰要求的,母亲也欣然同意。

阿里来的夜晚,每每窗外有一阵呱呱呱的连续的蛙鸣,接着是壁虎缠斗时尾巴敲打着板墙,然后是阿兰小心翼翼地拉开窗闩,阿里两手一撑就进来了。你总是装作熟睡。但那些奇怪声音还是异常清晰的。只是那时你还无法理解,那压抑成轻轻的叹息,或伪装成梦呓的,是青春身体热烈的欢好之声。

但更早时如果你仔细听,其实可以听到谨慎地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不是直接一脚用力地踩上去。而是两阶段似的,脚底先轻轻接触落叶,再把身体的重量渐次加上去。多半还会听到一两声狗吠,但不会持续。有时甚至在雨中,你瞥见他把衣服脱在门口——房里有个单独对外的门,方便你们男生夜半尿急时直接到门外的树头解决——她用大毛巾包裹着他,给他擦干身体,让他光溜溜地钻进她的蚊帐里。

那挂在柱子上的煤油灯是调得最微小的,微明的灯火勉强把黑暗推离数尺,因此在明暗之间移动的人影就像是在梦里。鸡啼前他必然掀开蚊帐离去,常常你眼睛贴在蚊帐后,清楚看到她依依不舍地穿着薄纱裙子,拉着他又抱又亲的,有时在门口犹紧紧地拥吻。阿里总是得再三地把她推开,方得以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