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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泥巴的小胡子也来帮忙传递铁皮。他从带泥的上衣口袋掏出一颗糖果给你,你小心剥开包装纸,一尝,是椰糖。
工人们在以木板钉制门、窗,但厨房几乎只架起屋顶和柱子而已。有人在厨房烧柴火,你闻到米水煮滚的香味。几块砖头叠起,上头架着口大黑锅。另一端有两个人正用圆锹熟练地拌着洋灰,加水拌均匀后,一锹锹铲进铺着洋灰袋子的木框里,再以灰刀拉平。你看到与父亲聊天的那工头模样的人正在砌着砖,叼着烟,头也不抬。你知道那是灶,将会和家里的长得很像。那人已经砌起来的是灶台的脚,得等待水泥灶台干后架上去,方能在上头砌上灶脚。
那天夜里,你看到新房子那里光芒四射,白色灯光远远地照进树林里。一直有人大声说话,响着刺耳咚咚咚的音乐。母亲说,点着汽车大灯呢。而你的家里一向只有微弱的煤油灯。
那天你家里还多了个人。一个干瘦、羞怯的女孩,一袭及膝细斑点洋装,看起来比你大上十来岁,胸前有着微微的鼓胀。你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酸酸的汗味,也许历经了一番长途跋涉。
“阿兰表姐。”母亲介绍说,“今晚她先和你睡同一张床。”
房里一角搁着长方形的绿色旧皮箱,因褪色及污渍而带着一股衰败的灰暗。棱角多处松开或剥落了,露出白色的断裂的缝线。床上父亲的位置,枕头换掉了,换了个细红条纹的枕头。但你肚子饿了。
你听到一壶水在噗噗作响,闻到干扁菜豆的焦香;那壶水是母亲指导她烧的,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黄昏时有人骑着脚踏车把她送了进来,母亲说那时她曾大声叫唤你,但你显然被别的事情深深吸引住了。
油灯在夜风里轻轻晃动。夜风微凉,灯光昏黄。她吃得很慢很慢,小口小口细细地嚼着,一根干扁菜豆缓缓地没入她油亮的唇间。母亲只淡淡地说,阿兰她父母出了事情,不能照顾她了,以后她就在我们家,你就把她当你阿姐。那时你还不知道她父母同时死于一场和山老鼠有关的恐怖事件。
你瞄了她一下,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晃动的灯光让她的脸忽明忽暗,整顿饭没有说一句话。晚饭后,她默默地就着烛光把碗筷洗起来。接着母亲让你带着她到浴室,点了根高脚烛。把竹脚插进铁皮与横杠间的缝里,烛光照亮了深色大水缸,你向她示意香皂在哪里、干净的衣服放哪里、哪些桶可放脏衣服,还小声问她知道怎么汲水吗?她说知道。你持另一根蜡烛在井边,伸掌守护着微光,看着她熟练地汲水。铁桶垂降入黑漆漆的井里,伊持绳的手一甩,你听到桶沿咻地切入水面,然后一桶水就被提上来了。好一会水缸就盛满了。她关上浴室的门时你在外头发了好一会呆,听着凉水泼在她裸身上的间歇的哗啦声,仿佛有一声惊呼。井水可凉呢,你知道。
那一晚你终夜难以成眠,梦如烟如雨。白色蚊帐如常地轻柔地罩着,你紧贴着里墙,但左边的手常常还是会碰到她温热的手。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一直往你的鼻端飘。你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发热,好像有点感冒了,你一直觉得口渴。她的呼吸声是细细的,有点像穿过树林的微风。屋外交织着虫鸣蛙叫,好似填满了整个夜晚。
在醒睡之间,有时似乎真的风起了,隐约可以听见树梢叶子的抖颤。然后突然下起细细的雨来。你仿佛感到时间快速从你身上流过,就像树林里的一阵清风,掀动了落叶。但画面散乱地叠印着,像抛掷一地的泛黄旧照。你感觉床像舟子,漂浮在缓缓流动的水面。
你看到她熟练地打点家务,洗衣烧饭,喂鸡、喂猪(她来了两周后,母亲新养了几头小猪,父亲盖了猪舍)。捡柴,砍番薯叶、香蕉茎,和母亲有说有笑的,就像是母女那样。她有了笑容。斜光里,她鼻翼的雀斑粒粒分明,像是刻意用笔尖点出来的。
你仿佛听到电锯刺耳的嘎嘎声于日出后响起,一棵棵大树轰然倒下,浓烟终日飘过来,弥漫整座林子。其后那一片原始森林在轰隆声里,一小块一小块地消失。一整片天空渐渐露了出来。入夜后,木屋那里依旧大放光明,喧闹不断;过了某一时刻却又骤然沉寂,剩下一灯如豆。没多久那里好似被整齐地切割出一个长方形的空地。堆栈的乱木,终日数十处白烟袅袅上升。
但那一带深夜经常出现的大团金色鬼火再也不曾重现。
老是有家园被毁的野生动物闯到胶园里来,常遭狗吠,甚至追杀,如四脚蛇、成群的雉、犀鸟、石虎和鼠鹿、蛇、猴子;但如果是大型的兽、狗也只敢远远地、谨慎、胆怯地吠,胶园里确曾留下老虎悲伤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