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第3/9页)

可是那一回,在一场漫长的季风雨后,他们想说好久没见到那朋友一家了,几个朋友就相约去拜访——那个年代交通不便,顶多就是骑着脚踏车。穿过雨后泥泞的路,抵达那地方。一如往常的,两只狗以吠叫相迎。因为认得他们的味道,很快地就朝他们摇尾巴了。狗链在屋旁寮子的柱子上。那家人的脚踏车安静地摆放在五脚基⑥上,前后的车轮都还是结实饱胀的。

房子门虚掩,推开后,只见里头都没人。猫也在,高高地躲在梁上。房间里衣服、床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当年从中国带来的皮箱也还在床底下,衣服看来没少。厨房的锅碗盘等都收拾得很整齐,米瓮里还有半瓮米,米里还埋着五六颗已经软熟泛出甜香的人参果。眼看放下去会烂掉弄脏米,他们就把它们分着吃了。

仔细地,上上下下地检视过了,他们判断那一家人只是短暂地离开,很快会再回来。但也可能离开得太匆促。但即使那艘从森林沼泽里捡来的圆滚滚的雕着鱼鳞的独木舟,也都好好的系在屋旁。那木头啊,他强调说,硬得像化石。他小时候还摸过的。很重很重,一下水一定沉底的。

狗看来饿了好几天,他们只好煮了一锅稀饭,用饲料诱捕了只到树旁草丛到处找吃的鸡来杀了,人狗分了吃。狗应该知道些什么,他们带着狗四下搜找,却一无所获。当然,脚印到处都是。几口井也都找过了。

为了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四人决定暂时住下来,等待朋友一家的归来。

有人负责到镇上去补给些米粮、食油、煤油、盐,带了几套换洗衣服。经常到附近沼泽去钓鱼、射杀那些到处飞的野鸡、好奇的猴子,有时也捕获大山猪。那一带邻近原始林,野兽极多,貘、穿山甲、石虎、果子狸,几乎要什么有什么,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变成他们的食物。三个猎人得以发挥所长,经常捕猎山猪到镇上去卖。甚至渐渐建立了名气。英国人枪管得严,打猎多是设陷阱,用标枪和长刀,只有一位猎手有一张弓。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但那一家人一直没有回来。然后是四个月、五个月、半年、七个月……那家人竟然都没再出现。

二舅说,那是外公平生遇过的最奇怪的事情之一,一直到临终了还念念不忘。他们几个就是因为这样才从邻镇搬到这里来,而后各自成家,几乎都放弃了以打猎为业。一直到许多年后,几个弟兄都还会轮流到那里去住上一段日子。再后来,是不定期地去看看,打扫打扫。让它好像还有人住,多少可避免附近闲逛的人去破坏,拆了墙去盖鸡寮什么的;甚至更大胆一点的,搬进去据为己有。

虽然后来有谣言说,是他们几个合谋杀了那一家人,就近掩埋了,虽然尸体一直没有找到。虽然是无稽之谈,但那种荒郊野外,埋藏几具尸体还真的不容易被发现。

但二舅强调说,外公和那几个朋友都是非常讲义气的人,应该不会做出那样有损阴德的事。外公那三个朋友,二舅幼年时还常见到他们到家里来打麻将,他们的孩子也多是他幼年的玩伴、同学,住在同一新村的不同条街。“你妈妈也认识的。”

再后来干脆从黑水河畔的观音庙请了个分身安在里头。你外公手巧,那尊观音像还是他亲手刻的,木头是他们从沼泽里拖回的千年大树头。他年少时拜师学过几年手艺,那观音的 muka(容貌)据说还是照他妈妈年轻时的样子来刻的喔。

但二舅说,他有一回听杨伯伯在喝了酒以后红着脸说,那观音微笑的嘴角,是那家失踪的叫阿霞的女主人的。那是个有着美丽胸乳的白皙女人,常当着他们的面大大方方地给孩子吃奶。如果单独在森林里出现,会让人以为是遇到女鬼。他有一次讲故事,讲到樵夫偷瞧见仙女下凡游泳,偷偷藏起其中一人的羽衣,强迫她给他当老婆,“就是那样不属于那世界的女人”。

说到那间庙,你就知道了。那地方离你母亲工作的胶园并不远,在一座小山坡上。虽然偏远,但香火鼎盛,熏得屋宇黑漆漆的古意盎然,好似在那里坐落了千百年。母亲不只常到那里上香,还经常去打扫、整理,因此你和妹妹都是熟悉的。你们甚至多次在那里夜宿,在庙后方的小房间里。你一直以为那是外公的产业之一。

以庙来说,它的前厅其实嫌窄,雕着龙凤的大香炉和观音像就几乎把它塞满了,容不下几个人。你一直纳闷怎么把庙盖到那么偏远的地方。而且有着及膝高的厚实原木门槛,原来是为了防止学步的幼儿偷跑到外头。

这故事让你想到母亲说关于二舅的一句评语:一片叶子他就可以讲成一片树林;一根羽毛讲成一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