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第2/9页)

当然你也学会以长刀割下油棕叶、切下大串球果、以铁叉把果甩上卡车尾……诸如此类的。高中后你几乎就可以独当一面,以简单的马来语带领一批印尼劳工,完成他指派的任务。他付给你可观的工资,好让你去买一部中古摩托车、收音机。如果没离乡念书,凭着那些年跟他学习的技能,大概也足以谋生。但你渐渐不耐油棕园景致和生活的单调了。

你油然地佩服舅妈,她的生活更其单调,也许因此把心力都花在精细地烹调食物——尤其是极费工夫的娘惹菜——单是切小洋葱头就搞上大半天;残存的篆学,临帖,抄佛经,抄写《金刚经》。

有一回跟着舅舅,坐在载满油棕果的啰哩④车副驾驶座上,到遥远的提炼厂去。那得穿越仿佛无边无际的油棕林。那一身身鳞疤创痕的树,其实像是一株株巨大的、恐龙时代的草。树与树间疏疏地间隔开,但夜来时填塞其间的是无尽的、稠密的黑暗。还好一路顺利。只是那路的漫长令人昏昏欲睡。就在那晚,长夜漫漫,他说了许多故事。有的是说过的,大概他忘了自己曾经说过,譬如那耳中小人的故事。有的是说过的故事的变奏,譬如那眼中小人的故事、茅山道士的故事。森林鬼火的故事,这是他说了无数次的,但因为身在相似的旅程中,多了层身历其境的感受。那不仅仅是故事,好像随时会具现为现实。既期盼遇上,又祈祷别遇上。

他说有一回他载着满满一大车果,可能载太多了——那是个大丰收的季节——他和跟了他很多年的工人阿狗,车子竟在穿透那林中之时在途中出状况了。轮子陷在黄泥路雨后被辗烂的旧辙里,卸下一半的果后还是起不来,两人都给轮子溅一身泥,全身汗。而时近黄昏,他们怎么弄都起不来,然后天就黑下来了。唯一的希望是有另一部啰哩经过,帮忙拉一拉。但那只能看运气,只能等待。在无尽的暗夜里,抽着烟驱赶蚊子。除了尿急不得已外,都躲在车上,怕肚子饿的虎豹出来找吃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团橘黄的火就从林中深处飘来,悠悠荡荡地,直朝着他们而来。一团、两团、三团……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颜色深些,有的偏黄,或带绿,就像是一家大小、叔伯兄弟,赶赴什么盛大的宴会。他们吓得拧熄了烟,把车窗玻璃牢牢地旋上。只见鬼火在车玻璃外滋滋作响,绕了数匝。他们吓得频念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把从泰国古庙求回来的佛像坠子紧紧握在手心,然后听到手心里轻微的爆裂声。好一会,那些鬼火方一沉一沉地,下坠又浮起,浮起又下坠,好像有一群鬼提着灯笼。就那样远远地离去,只留下无尽的黑暗。他俩吓出一身冷汗。也许因为车窗绞紧了,太闷的缘故。鬼火走后,只见各自的佛坠都裂开了。车玻璃旋下,让凉凉的夜风进来,再度各自点上一根烟,气喘吁吁的。看看手表,赫然已是午夜。然后他们紧急拧熄香烟,快手快脚地把车玻璃旋上。二舅说他闻到一股强烈的骚味,而且非常迫近。然后什么巨大的东西跳上引擎盖,车前方一沉。一把极其尖锐坚硬的东西刮着玻璃——从左上方到右下方,听得他们浑身发抖,令人起鸡母皮——还有那股刺鼻的骚味。

二舅大胆地打开手电筒,但立即关掉。那瞬间他们看到两颗碧绿的大眼珠,有拳头那么大,在挡风玻璃外荧荧发着光。虽然是稠密的黑暗,但依稀可以看到它呼出的气在玻璃上成了薄雾;挤得蜷曲的粗韧的须,张开的大口,大而尖的米黄色齿牙,在玻璃上滑动。咬着咬着,咔嗞咔嗞地咬掉了雨刷,后来也咬掉了照后镜。后来它还跳上了车顶,还在被压扁的地方留下一大泡恶臭浊黄的尿。玻璃上密密麻麻错杂的刮痕,以后在大雨中开车,雨水就再也不曾刷净。

他说几乎吓到尿裤子的阿狗,脱险之后就回家乡结婚了,那女孩被他玩大肚后他就远远地躲开,孩子都五岁了。他说他才不想那么早当爸爸。养家多辛苦啊,钱不够用。当了妈的女人又很烦的,会像你妈那样管东管西,不能赌又不能喝酒抽烟,又不能再去找别的女人,还会被一起出来玩的死党笑。但被鬼火和老虎围困时,他对佛祖和观音许了愿,如果他逃过这一劫,他将返乡承担该承担的一切——就算那孩子是别人的种他也愿意承受。他怀疑那女人不知道去拜了什么四面佛。

在即将穿过那片树林,已可遥见前方的小市镇时,他说了个外公的故事,还说是他父亲亲口告诉他的。

外公年轻时曾经是猎人。从唐山下南洋后,结交了三个同为猪仔⑤的好友。一个务农,也是最早成家的,老婆小孩都是从唐山带过来的。另两人也是很好的猎人,一直是单身。那最早成家的房子,是好友协助到原始林去砍伐成材当栋梁盖起来的,但那地方以前应该有人住过,有废灶、废井、老坟、一片老橡胶树。那人从家乡带了几个金条过来,经宗亲介绍,就把那小片地买了下来。小房子盖好后,一家三口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后来更添了个女儿。老朋友也会不定期地造访,尤其是他们需要帮忙的时候,搭鸡寮、挖井、砍树、围篱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