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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电铃声响起时,翔子按下了通话键,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然而她觉得,这个号码的另一端说不定是某个认识的人,因此她毫不犹豫地接了。

翔子跑出病房,向信号良好的区域跑去,医院里共有三个区域信号比较强,她对此早已了然于胸。她撞开挡在面前的帆布,一溜烟地向前跑去,与她擦肩而过的护士露出了厌烦的神情。

和人气旺盛时期一样,翔子片刻不离手机,甚至比那时更加仰赖手机。这部小小的机器,已经成了翔子的生存证明,是她的命根子。回到老家短短几天,却好像独自被关闭在孤岛上数年一样,在东京结婚,成为大众瞩目的主妇博主的那些日子仿佛并不属于自己。大概是好久没有张口说话,又或者医院的空调温度开得太高,翔子觉得喉咙发干,皮肤也干得不得了,偶尔涂抹的妮维雅护肤霜根本不管用。

面前是一棵用塑料材质做成的圣诞树,上面的白色小灯泡一闪一闪的,愈加让人焦灼不安。再过两个星期就是圣诞节了。

“喂,喂喂!”

从电话中就能感觉到,翔子心急火燎的声音令对方十分困惑。无论是贤介、纪子,还是桥本都好,或者是花井里子也可以啊,只要是相识的人,不管是谁打来的,通过言语让这个世界知道自己还活着。

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传来,客气地告知了事情原委,原来自己在东京那家经常光顾的图书馆预订过几册图书,现在书到了。失望之余,翔子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舌头像是被粘在嘴里了。

“保留时间是一个星期……”

一星期——一个星期之内,事态得以圆满收场,自己又能和贤介一同生活在那个熟悉的街区,时不时地上图书馆借书阅览了吗?仅仅五天之前,这些都还是理所当然的,但眼下,对翔子来说东京似乎很远,一个星期也难以抵达。到底需要多久呢?一想到这个问题,翔子便恨不能抛掉一切念头,逃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荒山野岭。

“不好意思,我想把预订取消,可以吗?实在对不起。”好不容易才挤了点儿声音出来。

挂断电话后,翔子很想大叫一声,然后蹲到地上。她动作迟钝地往回走,回去的路上觉得走廊特别短,透过细长的窗户可以看到连绵的群山,群山仿佛要压过来似的。她心里极度厌烦回到父亲住的病房,即使换成现在这个场所,她仍然不愿面对父亲。一小时前刚吃过午饭,房间里到处弥漫着咕噜肉的味道,胃里仍感觉堵得慌。

父亲没有死。

翔子发现父亲时,他栽倒在屋子里还不到一个小时。据说是因为脑梗死的早期症状引发的眩晕和四肢麻木,所以失去意识跌倒了。翔子叫来了救护车,将父亲送到最近的一所大医院,又翻遍了所有橱柜找出通讯录,打电话告知了多年没联系过的叔父。自从大学毕业以后,就没见过一头白发被染成不自然颜色的叔父了。医生说幸亏翔子发现得及时,将她使劲儿夸赞了一番。

“翔子,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叔父也连声说了好几遍。

可翔子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庆幸的。父亲一恢复意识,马上大喊大闹,喊的什么谁也听不清,结果从ICU(1)转移到单人病房后,手脚都被绑在床上了。

翔子推开病房门走进去,躺在床上挂吊瓶的父亲睁开眼睛,眼珠转动了一下。因饮酒过度而变得通红的脸庞上的眼窝凹了进去,但一对褐色眼珠却显得炯炯有神,很像英国童话中的小矮人。

“去哪里了?”

父亲说话仍有点儿不利落。

“我出去接了个电话。”

翔子轻声答道。父亲咂了下舌,又闭上眼睛,手脚乱动,绑在手脚上的皮带发出摩擦的声响。这大概也是脑梗死的一种症状吧。也许,父亲只是不知道和女儿如何对话。

父亲穿着医院的病号服,敞着前襟,露出的大腿、小腿、脚踝又细又白,而且几乎没有汗毛,看上去就像女人的一样。父亲似乎比翔子还要纤瘦。日光灯照射下的脚板粗糙开裂,让人不禁会多看上几眼,这是长年赤脚,又老是在毛糙的榻榻米上摩擦的结果。皮肤表面覆着厚厚的一层黄土色的角质层,就像披了一层罩子似的。浑身上下应该被护士清理过了,但仍旧和待在家里时一样,散发着一股异味。被皮带捆绑着的手腕和脚踝处因不停地动,已经磨出了血印子。

翔子并不觉得他可怜。她在床边的一张圆椅上坐下。像这样的安静平和,只有两人在一起时才会有。对护士,父亲虽口齿不清但依旧会用不堪入耳的脏话以及歧视性的话语毫不客气地骂骂咧咧,而在翔子面前,他是个让人捉摸不透、陌生的男人。内心深处,翔子隐约知道父亲的本来面目:无知且粗暴,无论和谁都说不到一块儿去,稍有不称心,立刻用可怕的声音威吓对方,除了将对方彻底骂倒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与人沟通的方法。每当看到医生和护士脸上掠过的轻蔑表情,翔子便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原来父亲这个人不好相处是所有人的正常感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