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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才能轻而易举地打开别人心扉,息息相通呢?

从飞机起飞开始就在心中反复自问的这个问题,随着飞机的剧烈晃动,差一点儿脱口而出。

两只耳朵之间仿佛一根针穿过。高度一点点爬升,熟悉的日常生活一点点离自己远去,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变得模模糊糊,怎么也拼不出清晰的轮廓,不过这倒让荣利子稍觉轻松。

“亚美,你和我一样,容易浮肿,你穿上加压弹力袜试试是不是好点儿?”

“哇——感觉机舱里好干燥啊!”

“我就想到会是这样,所以把雅漾(1)的活泉喷雾带来了,还有眼罩。”

“不愧是藤枝,准备得真细致。啊,这儿离厕所太近,要不你和我换个座位?”

经济舱中央五人一排的座位,荣利子偏偏是中间那个座位,因为她的存在,四人一伙的女乘客被两两隔断,而被夹在中间的感觉也让荣利子心情糟透了。她想和她们换一下坐到边上,可又被对方的喧闹气势压倒,始终没有说出口。又是互相关怀,又是拿眼罩和保湿喷雾横过荣利子的膝上交换着,看她们欢快热闹的样子,掩饰不住要尽情享受接下来的旅行的兴奋,甚至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连各自的性格和身体特质都能了解个大概。她们此行的目的地应该是这趟航班的中转地迪拜。

荣利子即将前往的却是更远的坦桑尼亚城市姆万扎,航班一经迪拜,再转机飞往达累斯萨拉姆的朱利叶斯·尼雷尔国际机场。这次出差的目的是与分散在维多利亚湖周边地区被称为“打包工”的盲曹鱼捕捞业者会面,甄选和锁定供应商,然后与他们签订意向合同。预定的停留时间是三天两晚,但是中间包括换乘在内的往返时间总共大约三十个小时,是一次艰苦的旅行。为此,荣利子想尽量在飞机上好好休息,积蓄体力,但由于负责订票的同事失误,没有订到商务舱。而经济舱内连电脑的电源插接口都没有,本来还想在飞机上查点儿资料,做几个表格,结果彻底泡汤了。

然而,无法利用网络的糟糕环境倒是给了人出乎意料的充裕时间,荣利子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什么事也不做,平心静气地发呆了。最近这段时间,就连上班的时候,心里也记挂着“‘大比目鱼’懒婆娘日记”是否更新,对邮件的接收也变得相当敏感。

“May I help you? Would you like something to drink?”

有着蜂王浆色的皮肤、脸上刻着深深皱纹的空乘员来到跟前询问需要什么服务,荣利子要了一杯橙汁和一块薄毯。

白人空乘员看上去已不年轻了,而且妆化得很浓,说话惜字如金般非常简洁,也很少展露笑容。可是,在一个四处不着边的密封空间中,担负着上百人的性命,空气干燥,又始终站立着服务,似乎也情有可原。与其和日本的空乘员打交道,荣利子觉得白人空乘员会让人更加轻松。像电影明星一样的美貌、白皙润滑的肌肤,丝毫感受不到疲倦的和蔼可亲的笑容,日本人对于女性的品位要求之高,从整个世界来讲可以说也绝无仅有,甚至超出了正常范围,将一些勉为其难的事情也视作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强加要求,不只是来自异性的评价,贞淑、年轻、稳重大方、工作、兴趣爱好、笑容、身材、细心体贴……更有同性的评价,不受同性好评的女性被视为毫无价值,这种风气似乎越来越盛。

比起爱情电影,描写女性同性之间友情的电视剧在日本更加风行;在Facebook和Twitter上,女性竞相晒自己和女性友人在一起的照片;翻开杂志,还专门推出特辑教女性如何去赢得同性的友情;而在企业界,经常会进行以女性圈子为假定消费对象的调查。此外,晚婚化、少子化在不断加速,女性抛弃由男性制定的价值观和各种体系,尝试建立起自己的共同体和价值观念的趋势已经成为一种显而易见的社会主流。

两侧的年轻姑娘们摊开海报,热烈地讨论起打算观赏什么电影。三十年间,荣利子从未和女性朋友一道旅行过,同既无血缘关系,又非恋人关系的他人共寝、素颜相对,得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自信啊。而眼前这几名女性,看上去还像少女一般,应该都将近三十岁了吧,无论容貌还是随身用品都不及荣利子,估计在职场也算不上出挑的人物,很可能是不被男性看上,所以才与同性结伴出来旅行的,通过向他人展示同性之间的亲密关系,从而勉强保有自我的同一性吧。想到这里,荣利子不由得鄙夷起自己。

她们没有半点儿炫耀的意思,为什么自己会对她们怀有恶意呢?和四人相比,自己身上缺少的是什么呢?是细心体贴,是有趣,还是体察周边氛围的能力?又或者这些自己都不缺,但有什么多余过剩的东西?比如就像现在动辄挖掘对方不足的怪癖,而又被对方敏锐地觉察到,以致遭人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