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道(第3/9页)

由于这套住宅里过于拥挤,照相师傅的两个帮手,修版的谢尼亚·马吉德松和大学生布拉热英,在院子里柴棚的过道账房中,搭起一间暗室。看来这会儿他俩也在干活儿,因为从账房小窗口看得见洗相片时开着的那盏怒气冲冲的小红灯,模模糊糊在闪动。就在这个窗口底下,锁着叫得整条叶列宁街都能听见的小狗托米克。

“简直是大杂烩。”加卢津娜路过灰楼时心里想。“又穷又脏,全凑到这儿来了。”但她马上又想到,符拉斯反对犹太人可不对头。这些人都是无足轻重的,对国家命运没什么大相干。不过你要去问问什穆列维奇老人,为什么这样乱糟糟、纷纷扰扰,他会弯下腰,做个鬼脸龇着牙说:“都是犹太人在捣鬼。”

唉,她这是想些啥呀?脑子里都装了些啥呀?问题不在这里嘛。问题难道出在这儿吗?问题出在城市。俄国不是靠城市支撑的。可是人们认准了受教育,就学城里人的样子,又没学成。这叫离了这边岸,又到不了对岸。

也许正相反,问题出在愚昧上。科学家隔着地能看到地底下,什么都事先能预见。咱们这种人是事到临头才着急,总像盲人骑瞎马。现在就是受过教育的人,也不好过呀。这不,城里无粮,全跑乡下来了。请问,这一切你可搞得明白吗?神仙也说不清呀。

我家乡下的亲戚,可就不一样啦。你看谢利特温家、舍拉布林家、潘菲尔·帕霍赫家、涅斯托尔和潘克拉特·莫德赫兄弟。自己说了算,自己做得了主。都在大道两旁修起了新房院,看着叫人眼馋。每家全种了十五公顷左右的庄稼,有马,有羊,有牛,有猪。存粮足够吃三年。农具也漂亮,有收割机器。对他们,高尔察克也要巴结拉拢;林子里的游击队政委,同样拉他们过去。他们戴着乔治十字勋章刚从战场上回来,马上就被抢着请去当教官,有肩章也好,没肩章也好。只要你是内行,哪里都要你。你总会派上用场的。

不过现在该回家去了。一个女人没完没了这么逛荡,可太不雅观了。在自家的果园子里当然好喽,可是园子里满处泥泞,脚都拔不出来。这会儿心里倒好像轻松些了。

加卢津娜的思想完全乱成一团,弄得毫无头绪。就这样,她走近了家门。在她未及迈进门坎,在檐前踏脚之际,眼前又浮现出许多各种各样的景象。

她想起了自己较为了解的现在霍达特镇的一些领头人物,想起了从各地首府流放来的政治犯,像季韦尔辛、安季波夫、无政府主义者夫多维钦科(绰号“黑旗”)、当地的钳工戈尔舍尼亚·别中内。他们全是聪明人,前半辈子一直没有安分守己,这会儿准是又在打什么主意,在准备什么。离开这个,他们活不下去。他们是守着机器过活的,自己也变得像机器一样冷酷无情。他们在绒衣外面套件短夹克,抽纸烟要用骨质烟斗,说怕传染上什么,喝水要喝煮开的水。符拉斯准定是一事无成,这些人能按自己的意志改变一切,总会如愿以偿的。

接着她想到了自己。她明白自己是个很出色、很特别的女人,姿容依旧而又聪明过人,心地也不错。可在这穷乡僻壤,她的这些品格没有一项能得到别人承认,也许到哪去都如此。有一支整个后乌拉尔地区都熟悉的唱一个傻女人先捷秋丽哈的下流曲子,只有头两句可以记录下来:

先捷秋丽哈把辆马车卖掉,

拿了钱买来三弦琴戏闹。

再往下不堪入耳了。圣十字村的人们唱这支歌的时候,加卢津娜老觉得是在影射她。

她痛苦地叹了口气,走进屋去。

她没有在前厅停留,没脱皮袄径直进了卧室。这间屋的窗子,是朝果园开的。此刻是夜里,窗外窗里几乎都是一片昏黑。一圈圈皱皱巴巴垂着的窗幔,同院中轮廓模糊的一圈圈低垂的黑色秃枝,差不多一模一样。在残冬的果园里,塔夫绸般的黑夜,透露着早春深紫色温和的地气。房间里也几乎是相似的两种要素结合到了一起,由于窗帷没抖净,有股尘土气,闷得难过,但随着节日临近而出现的深紫色暖气,使郁闷得到缓解。

圣像上的圣母,从挂满银饰的法衣中抽出一双黝黑的瘦手,掌心朝上举起来。她的每个手掌上,似乎有她自己古罗马名字的前两个和后两个拉丁字母,表示着“上帝的母亲”。嵌在金色底座中的石榴石玻璃神灯,漆黑如墨;灯光散落到卧室地毯上,像破碎的星星闪烁不停。

加卢津娜解下头巾,脱下大衣,笨拙地转了个身,突然肋下又一阵刺痛,胸口发紧。她吓得喊了一声,接着喃喃念道:“给悲哀者伟大的庇护吧,纯洁的圣母!快救救我吧!人世的救星!”随后便哭了起来。等这一阵痛平复,她开始宽衣。后颈的领钩和后腰的衣钩,总也捏不住,埋到轻纱的褶缝中。她费劲地摸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