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1932年

我不知道我一气呵成、一鼓作气写成的书像什么,不知道它有什么地方让人喜欢。没有情节,没有中心,没有感情线索。可我知道,我感到,它有一种重要的东西。有一张弓从第一个句子到最后一个句子把全书撑了起来。绳子颤抖着……差点要断?

那些男人,说起自己时,他们说他们受到了“折磨”,那么优雅,那么潇洒,那么浪漫,是他们崇高而优秀的表现。说起我们时,只要我们一出轨,他们就说我们歇斯底里,精神分裂——最好关起来,这样让人放心。

现在关的是我,当我说起路易斯时,他们就说我胡言乱语。可我没有编造。是格特鲁德·斯泰因这样告诉我的:路易斯吹牛说,他从小就身不离刀,想“杀死所有的同性恋者”。这不是一个很干净的人吗?他不能容忍别人打司各特的主意,所以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说得很明白。他已经开始动手了。当他知道格特鲁德跟阿丽丝·托克拉斯睡觉时(他很小气,应邀到弗勒里斯路做客的人早就知道),当他发现她确实是一个女同性恋者的时候,他说了她很多坏话,让人要吐,因为他的一切都要归功于那个女人,她曾是他的老师,他的顾问,曾经给他施舍和赞助。但像路易斯那样的男人,身上没有人性。那个家伙会把衬衣一直捋到肚脐眼,要别人好好利用他猩猩般的毛发。别期望他能给你多大的好处。他只是洁身自好?很难说,他一直讨厌我,跟我开战以后,他就通过报刊让人知道了这一点。可以看见他越来越脏,胡子拉碴,衬衣包着狮子般的毛发,领子上都是污垢。这个游击队员壮大了,杂志上到处都是。在战斗中壮大?

“我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我重复说,“我有双非常明亮的眼睛。”当时,这还是个事实。奥康诺尔跪着,脑袋夹在我丈夫的双腿中。房间里非常阴暗,但放映机的光线把那一幕照得很亮。我可以保证,确实是那么回事。

“根本就没有什么放映机,夫人。你丈夫已经向我们发誓。这是很清楚的事,你们根本就没有放映机。”

“当时我们住在酒店里。放映机是从酒店里借来的,银幕挂在房间的一面墙上……他们看着黄色电影,画面上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两个男人并不认识那个女人,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他们摇着戴眼镜的脑袋,脸色苍白得像他们白色的罩衫:“又是幻觉,泽尔达。不是你的眼睛欺骗了你,而是你的脑子。这就是你的毛病本身:你不应该相信你所看见的东西。”

他们相信司各特。他的话是金子,或干脆就是金钱。我的丈夫拿着支票本。“你的大脑创造了一些其实是幻觉、歪像的形象。你明白‘歪像’这个词的意思吗?”

侮辱和贬低也属于治疗吗?“我会画画,先生们,我当然知道什么叫歪像。”我嘀咕着好像是“蠢猪”之类的话,或者是更糟的话。他们听见了,我也感觉到了,他们狂热地在本子上记了起来,说我的病情又加重了。

“你是在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失控的?你为什么没有把这个问题向你丈夫提出来?你是否证明过你真的看到了什么?”

我默默地看着他们,看着灰白色的墙壁,敌意的墙壁。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那就去酒店问问吧!当一回侦探!整个酒店里的人都听见我们吵架了。是的,我骂了他们。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哪个女人会不愤怒呢?路易斯把我当做是一个有污点的女人,一个女性求偶狂,一个失败了的女人。‘可怜的失败者!’这句话他说了三遍。他说:‘不如回老家去,回你的亚拉巴马巢穴里面去。让司各特安静一点吧!’于是,我拿起放在钢琴上的一碗潘趣酒[35],使尽全身的力气向他脸上扔去。他及时避开了。可惜!”

我还记得起那响亮的破裂声,我的牙齿和骨头都感到了震动。色拉碗打烂了,声音刺耳极了,既好听又可怕,好像是钢琴本身爆炸了。司各特想向我扑过来,他踩在了像雹子一样铺满地毯的碎玻璃上,脚流血了,在地上留下了两道鲜红的印痕。有一刻让人十分诧异,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当中,站在与路易斯和我等距离的地方,惊讶地张着嘴,不知如何是好。路易斯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硬充好汉,咧着嘴看着这场面。我颤抖着,没有说话。放映机在寂静中嗡嗡地响着,影片中的窃窃私语是我听见过的最淫秽的语言,司各特曾和我四目对视,两人都在想谁去关了它。后来还是他踮着被刮破的脚尖,平衡着双臂,走到房间的那头把放映机关了,房间里的空气缓和了一点。我感到自己的双腿发抖了,地面陷了,然后出现了巨大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