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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吗不去田里?”她问。

他抬起一只脚,咧开嘴,拿着照片的手往屁股口袋里伸。

“那是什么?”她说。

“没什么。”他咕哝着,自觉地把照片交给了她。

照片上是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穿着白裙子,金色的头发上戴着花冠,浅色的眼睛向前望去,眼神安静温和。“这个孩子是谁?”麦克英特尔太太问。

“他的表妹。”男孩高声说。

“那你拿着照片干吗?”她问。

“她要嫁给我。”他的声音更响了。

“嫁给你!”她尖叫起来。

“我掏一半钱让她过来。”他说,“我每个星期付给那人三块钱。她现在长大了。她是他的表妹。她一心想要离开那儿,不在乎嫁给谁。”他大着嗓门连珠炮似的说,接着看着她的脸色,声音渐渐平缓起来。他注视着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像蓝色花岗岩,但是她没有看他。她沿路望去,远远传来拖拉机的声响。

“我想她是来不了了。”男孩咕哝着。

“我会帮你把钱都要回来的。”她不动声色地说,把照片对半折起,转身走了。从她矮小冷硬的身影完全看不出她非常震惊。

她一回房间就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把手压在心头,像是要把心脏摁住。她张开嘴巴,发出两三声干涩的轻吼。过了一会儿,她坐起来,大声说:“他们都一样。向来如此。”接着又直直地躺回去,“二十年来我不断遭受打击,他们甚至连他的坟也要扒!”想到这个,她便无声地哭了起来,不时用罩衫的卷边擦眼泪。

她想起的是法官墓碑上的小天使。有一天,老头在城里一家墓碑店的橱窗里看到一个裸着身子的花岗岩小天使。他立刻买下来,一方面是因为小天使的脸让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另外一方面是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墓碑上有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在回家的火车上,他让小天使坐在他身边绿色的长绒坐垫上。麦克英特尔太太从没注意到她和小天使容貌间的相似。她觉得它非常吓人,但是当赫瑞家把它从老头的坟墓上偷走时,她还是震怒了。赫瑞太太觉得小天使很漂亮,常常跑去墓地里看它,赫瑞一家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天使,只剩下它的脚趾,因为赫瑞老头挥舞斧头的时候砍得稍微高了一点。麦克英特尔太太一直没钱再去买个新的。

她尽情哭完以后,起身来到后厅,这个密室般的地方又黑又安静,像个礼拜堂,她挨着法官黑色机械椅的椅边坐下,手肘撑在书桌上。这是一张巨大的卷盖书桌,上面都是文件格,里面塞满沾灰的文件。旧的银行存折和分类账本装在半开着的抽屉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保险箱,空的,却上了锁,像壁龛似的放在中间。自打老头走后,她从未动过房间的这个角落。这是对他的纪念,有点神圣,因为他曾在这里打理工作。稍稍往旁边动一动,椅子就发出骷髅般刺耳的呻吟,听着像是他在抱怨没钱。他的第一条行为准则便是说话口气要像世界上最穷的人,她也学会了,不是因为他这么做,而是因为这是事实。当她皱紧眉头坐在空空的保险箱跟前时,她便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穷了。

她一动不动地在书桌前坐了十到十五分钟,接着像是累积了些力气,起身钻进车里,往玉米地开去。

道路穿过一片阴暗的松树丛,通往山顶,山上一大片绿穗般的树木像扇子似的连绵起伏。古扎克先生正绕着圈从玉米地的外围往中间收割,中心的墓地被玉米遮住了。她远远地看见他在山坡顶上坐在拖拉机上,身后是青贮切割机和大车。黑人还没来,他不时得从拖拉机上下来,爬进大车里把青贮散开。她站在黑色汽车跟前,不耐烦地看着,胳膊抱在罩衫底下,他慢慢沿着田地的边缘往前开,渐渐向她靠近,看见她朝他挥手,叫他下来。他停下机器,跳下车,一边跑上前来,一边用一块油腻腻的抹布擦着红红的下巴。

“我想和你谈谈。”她招呼他到林子边的树荫里来。他脱下帽子,笑着跟在她身后,但是当她转身面对他的时候,他的笑容消失了。她的眉毛像蜘蛛脚一样又细又凶,不祥地纠在一起,深深的竖形凹槽从红色的刘海底下一直插到鼻梁。她从口袋里掏出折起来的照片,默默地交到他手上。接着她后退一步说:“古扎克先生,你要把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弄到这儿来,嫁给一个肮脏的偷东西的白痴黑鬼!你真是一个禽兽!”

他接过照片,笑容又慢慢回到脸上。“这是我的表妹,”他说,“她那会儿十二岁。第一次领圣餐。现在十六岁了。”

禽兽!她对自己说,她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他被帽子护着的额头和脑袋还是白色的,脸的其他部分都晒红了,覆盖着密密匝匝的黄色汗毛。他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像是两颗闪亮的铆钉,眼镜靠近鼻梁的位置用捆干草的铁丝修补过。他的整张脸仿佛是由好几张脸拼起来的。“古扎克先生,”她起初说得很慢,接着越说越快,直到气喘吁吁地停顿在一个词语中间,“那个黑人不能娶一个欧洲来的白人老婆。你不能和黑人这么说话。你会刺激他,而且这是不可能的。或许在波兰可能,但是在这儿不可能,你得住手。这太蠢了。那个黑人没有脑子,你会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