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第4/7页)

他的声音变得温柔悦耳。“所有的河流都源于这条河,又回归于此,如同汇入海洋,如果你们有信仰,便可以将痛苦抛进河里,得以摆脱,因为这条河能够承载罪恶。这是一条痛苦之河,流向基督的国度,缓缓地冲刷干净,你们看啊,就和我脚边古老的红色河水一样,缓缓流淌。

“听着,”他唱起来,“我在《马可福音》里读到不洁的人,我在《路加福音》里读到盲人,我在《约翰福音》里读到死者!你们听啊!把河水染红的鲜血让麻风病人净化,让盲人复明,让死者回生!你们这些病人,”他高喊,“把痛苦抛在鲜血之河,抛在痛苦之河,看着它流往基督的国度。”

他布道的时候,贝弗尔昏昏欲睡地看着两只鸟儿无声地在空中慢慢地打转,越飞越高。河对面有一丛低矮的红色与金色相间的檫树,后面是漫山遍野的深青色树林,偶尔有一棵松树耸入云霄。远处,城市伫立在山侧,仿佛丛生的肉疣。鸟儿盘旋往下,轻轻地停在最高的松树顶上,缩起脖子,像是要撑起整个天空。

“如果这是你们想要抛弃痛苦的生命之河,就来吧。”牧师说,“把你们的悲伤抛进去。但不要以为这就是尽头,因为古老的红色河流不会在此终结。古老的红色苦难之流继续流淌,缓缓流向基督的国度。这条古老的红色河流适于施洗,承载信仰,承载痛苦,但是拯救你们的并不是污浊的河水。整整一个星期,我在这条河里上上下下,”他说,“星期二我在命运之河,次日在理想之河,星期五我和妻子驾车去鲁拉威洛看望一个病人。那里的人没能看到病人被治好。”他微微涨红了脸,“我从没说过能治好。”

他说话的时候,一个扇动着翅膀的身影像蝴蝶似的朝他跑来——一个老太挥舞着胳膊,晃着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的脑袋。她在岸边俯下身去,胳膊搅动着河水。接着她又弯了弯腰,把脸浸在水里,终于浑身湿透地站了起来;依然挥舞着胳膊,盲目地转了两圈,有人伸手把她拽回人群。

“她这个样子已经十三年了,”有个粗哑的声音喊,“把帽子拿去,把钱给那孩子。他来这儿就是要钱的。”叫声直冲着河里的年轻人,是一个壮硕的老头喊的,他像块石头似的坐在一辆灰色加长老爷车的保险杠上。他戴着顶灰帽,一边遮住耳朵,另一边翻起来,露出左边太阳穴上紫色的瘤子。他向前弯腰坐着,手垂在膝盖间,小小的眼睛半睁半闭。

贝弗尔看了他一眼,立刻钻进考尼太太的大衣皱褶里藏了起来。

河里的年轻人扫了老头一眼,举起拳头。“信仰耶稣还是信仰恶魔!”他嚷嚷,“忠于耶稣还是忠于恶魔。”

“我亲身经历过,”人群里传出一个女人神秘的声音,“我知道这位牧师能够治病。我见识过!我信仰耶稣!”

牧师飞快地举起胳膊,把所有关于河流和基督国度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坐在保险杠上的老头眯眼瞪着他。贝弗尔不时在考尼太太身边看他一眼。

一个穿着工装裤和棕色外套的男人俯身向前,飞快地把手浸在水里,甩了甩,又直起身来,一个女人把婴儿抱到岸边,用河水打湿了他的脚。一个男人走远几步,坐在岸边,脱下鞋子,蹚进水里;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用力往后仰着头,然后又蹚水回来,穿上鞋。牧师始终唱着赞美诗,对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

歌声刚刚停下,考尼太太就抱起贝弗尔说:“听我说,牧师,我今天从城里带来一个男孩,我是他的保姆。他的妈妈病了,他希望你能为他妈妈祷告。巧的是——他的名字也叫贝弗尔!贝弗尔,”她转头看着身后的人,“和他同名。真是太巧了吧?”

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声,贝弗尔转身冲她背后一张张看着他的脸笑了起来。“贝弗尔!”他洋洋得意地大声说。

“听着,”考尼太太说,“你受过洗吗,贝弗尔?”

他只是笑笑。

“我怀疑他没有受过洗。”考尼太太冲牧师扬扬眉毛。

“把他抱过来。”牧师上前一步接过了他。

他把男孩抱在臂弯里,看着他笑嘻嘻的脸。贝弗尔滑稽地转着眼珠,把脸凑到牧师旁边。“我叫贝弗——尔。”他用深沉响亮的声音说,舌尖在嘴巴里打转。

牧师没有笑。他骨瘦如柴的脸上没有表情,细长的灰眼睛里映出几乎无色的天空。坐在汽车保险杠上的老头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贝弗尔紧紧拽住牧师的后领。他脸上的笑意已经不见了。他突然发现这不是在闹着玩。他住的地方一切都像是在闹着玩。但是他立刻从牧师的脸上看出来,这个人的所作所为都不是在闹着玩。“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他飞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