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第3/7页)

他们向河边走去。考尼太太和他走在前面,三个男孩跟在后面,高个儿女孩萨拉·米尔德丽德殿后,谁要是跑上了马路她就吆喝。他们像是一艘旧船的船骨,两头凸起,缓缓航行于公路边缘。周日白晃晃的阳光紧随其后,飞快地掠过浮沫般的灰色云朵,像是要追上他们。贝弗尔走在外侧,握着考尼太太的手,低头看着水泥地上橘色和紫色的沟槽。

他觉得自己这次挺走运,他们找到了考尼太太,她带着他出门,而不像平常那些保姆,要么坐在家里,要么带他去公园。只有离开自己的住处,才能长见识。他今天早上已经知道自己是由木匠耶稣基督创造的。以前他还以为是斯莱德沃医生——那个黄胡子的胖子给他打过针,以为他叫赫伯特,不过那肯定是和他闹着玩。他住的地方,人们都很爱闹着玩。要是他以前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会觉得耶稣基督是一个类似于“哦”或“该死的”或“上帝啊”之类的词语,要不就是某个从他们那儿骗走东西的人。当他问起考尼太太她床头画里面那个披床单的男人是谁时,她张大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那是耶稣啊。”说完继续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从另一间房间拿来一本书。“看这个。”她翻开封面,“这是我曾祖母的书。拿任何东西我都不换。”她的手指滑过布满斑点的书页上几行棕色的小字。“艾玛·斯蒂芬·奥克雷,一八三二年,”她说,“是不是很珍贵?字字都是福音真理。”她翻到下一页,读书名给他听:“给十二岁以下孩子看的耶稣基督的一生。”接着她为他念起书来。

书很小,封面是淡棕色的,镶着金边,一股陈年油灰味。里面都是图画,有一张是木匠正把一群猪从一个男人身边赶走。是真的猪,灰色的,脏兮兮的,考尼太太说耶稣把猪统统从这个男人身边赶走了。她读完以后,让男孩自己坐在地板上再看一遍图片。

他们出发去治疗前,男孩趁她不注意,悄悄把书塞进衣服内衬。于是他的外套下摆一边长一边短。路上,他的心情既恍惚又安宁,他们走出公路,拐上一段种满忍冬的红泥路,他放肆地蹦蹦跳跳,拉着她的手往前冲,像是要追赶在他们头顶渐渐升起的太阳。

走了一段泥路,穿过一片点缀着紫色杂草的田野,钻进树荫,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松针。他过去从没进过树林,走得小心翼翼,不时左右张望,像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他们经过一条蜿蜒下坡的马道,两边都是干枯的红叶,有一次,他抓住一根树枝以防摔倒,看到黑漆漆的树洞里有一双冰冷的金绿色眼睛。到了山脚下,树林尽头突然出现一片牧场,四处游荡着黑白相间的奶牛,层层叠叠的坡地往下,是一条宽阔的橘红色溪流,太阳的倒影像钻石般闪烁。

有人围在岸边唱歌。他们的身后放着长长的桌子,轿车和卡车停在河边的路上。考尼太太用手搭在眼睛上眺望,看见牧师已经站在水里了,于是他们加快步伐,穿过牧场。她把篮子放在一张桌子上,把跟前的三个男孩推进人群,不让他们在食物边逗留。她牵着贝弗尔,慢慢走到前面。

牧师站在十英尺外的溪流里,水漫过他的膝盖。他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卡其色的裤脚卷到了水面以上,上身穿着一件蓝衬衫,系着红围巾,没有戴帽子,一头浅色的头发,修过的鬓角一直弯到他面颊的凹陷处。他的脸棱角分明,映着河水泛出的红光。他看起来十九岁上下。他用细弦似的高音唱歌,盖过了岸上的歌声,他的手背在身后,头仰着。

他用一个高音结束了赞美歌,静静地伫立着,低头看着河水,在水里移动着双脚。然后他抬头看着岸上的人。他们紧紧站在一起,等待着,神情肃穆,但是满怀期待,每双眼睛都注视着他。他再次移动了双脚。

“我或许知道你们为何而来,”他用细弦似的声音说,“或许不知道。

“如果你们不是为了耶稣而来,你们便也不是为我而来。如果你们只是为了来看看能否把痛苦留在河里,便不是为了耶稣而来。你们无法把痛苦留在河里。”他说,“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他停下来看着自己的膝盖。

“我见你治好了一个女人。”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尖利的声音,“亲眼看到她瘸着腿来的,后来直起身体,笔直地走了出去。”

牧师抬起一只脚,接着又抬起另外一只,似笑非笑。“如果你为此而来,还是回家吧。”他说。

然后他抬起头,张开胳膊,大声说:“你们听我说!只有一条河,这是生命之河,流淌着耶稣的血液。你们要把痛苦抛进河里,信仰之河,生命之河,爱情之河,丰饶的耶稣鲜血之河,你们这些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