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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天。我只能看到白蜡树光秃秃的树枝。光秃秃的树枝。此外,什么都看不见。父亲的卧室里总是有点潮湿,我已经记不清在这里睡觉时的那种湿冷。虽然还是三月,但对我来说,感觉已是五月,甚至六月了。父亲完全赞同。

“我受够了。”

“这话你刚刚说过。”

“太慢了。”

“春天还没到呢。”

“我知道,就是因为春天没到。”

我看着拥挤的墙壁:相片、绣品和水彩蘑菇等等。人为什么照相,是为以后,为了离世之后吗?“怎么?”我问,“你准备怎么做?”

“绝食。”

“什么?”

“从现在起,我什么东西都不吃了。我只喝水。”

“可是……”

“有那么糟糕吗?”

“可是如果不给你送任何食物……”

“你会因为把我饿死而感到内疚?呸!如果你感到不安,那尽管把饭端上来吧,我不吃就是了。”他躺在那里,很开心的样子,似乎他只是开个玩笑。他也许在想,如果我的儿子会开玩笑,我也会。

最近几天,我老是盯着亨克的手腕看。他的手腕有力、宽阔,布满细细的姜黄色毛发。那天,和母亲通完话后,他就跟着我出来,在堤道门口徘徊了一会儿。他没有看到我,却发现那些绵羊挤在一起朝着一个方向看。他后来告诉我,那情景挺有意思。回想起来,那一定是我最后一次设法将头抬出水面的时刻。他刚好及时地跨过堤道门,走得刚好又够快,于是刚好在我溺亡之前赶到了我身边。他看到那只羊躺在那里,一条腿松松垮垮地搭在侧腹部,他也跨进了水沟,轻松地将羊从我身上拖走,又用他有力的手腕将我笔直地提了起来。我的靴子深陷在泥里;现在还留在那里。他把我从沟里拖出来,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只耳朵、一只手和一个伤疤。我恍惚觉得,他在我的嘴上亲了亲,接着,只记得一股强有力的气流强行注入我的肺部——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紧紧地捏住我的鼻子,那股气流没有别处可去。我发出了声音,亨克把头扭开。我的隔膜收缩了,接下来我只记得我侧躺着——在他有力的手腕的帮助下——吐出一股带着体温的泥水。“就待在那里,别动,”亨克说。我顺从了。我在吸气,很高兴吸进的是空气而不是水。过了一会儿,几滴水溅到我的脸上,那是从一团羊毛上甩出来的。他将那只绵羊也从沟里弄出来了。

现在,他躺在床上,他说他不知怎么病倒了。我看到他的手腕,手腕四周是一群非洲动物。那天,我又吐了几次,就是这样。

“亨克怎么样了?”父亲问。

“还可以,”我说。“好点了。”我似乎还能尝到嘴里泥巴的味道,或者感觉到牙齿间多沙的泥土。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死亡的滋味就像泥土一样。我看着白蜡树。

“那次,你是想告诉我为什么恨我,告诉我我对你做了些什么。”

“是的,”我说。

“你是想告诉我,你为什么告诉阿达我老糊涂了,为什么不叫医生。”

“是的,”我说。

“我明白。”

“你什么意思?”

“你把我安置在楼上,这是第一步,你让人们远离我。”

我不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着窗外。

“一开始,你几乎不带东西给我吃,而现在,我已经说过我不再吃东西,你又开始抱怨了。就让我离开吧。”

我慢慢地将头转向他,他不再是高兴的样子,他要说一些以前从未说过的话。

“你告诉人们我老糊涂了,因此,不管我说什么,不管我对谁说,人家都不会当真了。”

我保持沉默。

“那一次,那个美丽晴朗的日子,你给我拿来了面包和奶酪。”

“是吗?”

“你当时以为我睡着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他说的是“当时以为”,那就够了。

“我知道,儿子,我知道。”他用一只手抹平腿边的毛毯,那动作很奇怪,像个女人。“不,”他接着说。“我不相信,这种话,我一句都不想再听了,永远不要。”

雾渐渐地变淡散去。路面上闪着淡淡的银光,运河的水面泛起几乎觉察不到的涟漪。我起身来到门前,他到底明白什么?他又不相信什么?这种话,他一句都不想再听了,永远不要,但这可不像绝食那么容易。

我想象自己跪在床前,将头埋在毯子里。我想象父亲苍老的手不再搓揉毛毯,而是抬起手,然后将手放在我的头上,抚摸我的头发。那只手感觉干干的,也暖暖的。我打开门,看一眼床头柜上的盘子,上面有一个奶酪三明治,一个苹果和一把餐刀。我没有动盘子,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平台。

别人都上床了,我也躺在自己的床上。刚过正午,我愈加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不属于这里,亨克应该住在这里,跟丽特以及他们的孩子们住在这里。尽管年龄有差距,丽特和阿达肯定能相处得亲密无间,她的孩子们还可以跟特尼和罗纳尔一起上学,不,应该说是她的孙子孙女们,我应当是叔叔了。亨克会发自内心地对年轻的奶罐车司机说,看到他离开他很难过,并祝他一路平安,甚至可能会拍拍他的肩膀。我看着镜子,看到里面的自己;有时候看着镜子,看到的却是亨克,他总是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如果刚才我们俩一起站在父亲那里,那会是什么样子?父亲还会认为我们在密谋反对他吗?我们还能够直视他的眼睛将他激怒吗?亨克会支持我,还是会轻轻但清晰地喊我一声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