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5页)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这些书里的思想很朴实,表达也很清晰,我就喜欢和它们沟通,和它们谈心很简单。我早就知道——我和它们谁都不会让步。它们绝不会中了优美语言的圈套,我在读它们时,也不会产生任何世俗的钦佩。”

“所以你现在只读这些吗?”

“差不多吧。这几个月来都是如此。况且,我也没多少读书的时间。实话跟你说,最近我曾想重读某个伟大作家的作品,就是你之前跟我说过值得敬佩的作家中的一位。我觉得他就像《圣经》里描述的那种人,费尽心力把自己拔高了五十厘米。”

“是哪一位‘伟大作家’,竟让你产生如此奇怪的想法?”

“并不是他给了我这种想法,是读他的作品让我产生了这种想法……是帕斯卡尔。也许是我看的那段不太好……”

她说话的声音清脆而单调,仿佛在背诵课文。手里不停摆弄着鲜花,视线也未曾从花上移开过。

我做了个不耐烦的姿势,为此她停顿片刻,继而用同样的声调说道:“书里用词之浮夸令人咋舌,费尽心机只为证明微不足道的东西。有时我想,他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可能并非出自信仰,而是出自怀疑。完美的信仰不会引来那么多眼泪,声音也不会带有丝毫颤抖。”

“正是颤抖和眼泪,才展现了这声音的奇美。”我试图反驳,却苍白无力。因为从这番话中,我完全看不到阿莉莎身上曾有的特质——也是我钟爱的特质。

我凭着回忆如实记录这些话,之后也未加任何修饰和逻辑上的整理。

“如果他不先把快乐从目前的生活中清除出去,”她继续道,“那在天平上,目前的生活就会重于……”

“重于什么?”我说,她这种古怪的言论令人瞠目结舌。

“重于他所说的不确定的极乐。”

“所以你也不信这不确定的极乐吧?”我嚷道。

“这不重要!”她接着说道,“我倒想这极乐是虚虚实实,那就能摒除所有交易买卖的可能了。热爱上帝的灵魂投身于德行之中,是人性高尚使然,而非出于对回报的期许。”

“帕斯卡尔的高尚正在于这种秘而不宣的怀疑主义。”

“不是怀疑主义,而是冉森派教义,”她笑着说,“我当初为何要和这些打交道呢?”她又把目光转向书,“这些可悲的人……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是属于冉森派还是寂静派,或者其他什么教派。他们屈服于上帝,就像被风压倒的小草,无能为力,内心无波无澜,也毫无美感可言。他们知道自己的存在感微乎其微,也明白只有在上帝面前消失,兴许才有些许价值。”

“阿莉莎!”我大喊道,“为什么要这样悲观。”

她的声音那么平静而自然,与之相比,我的呼喊显得更加可笑而浮夸。

她摇着头又笑了起来:“最近这次重读帕斯卡尔,吸引我的只有……”

“只有什么?”我提问是因为她顿住了。

“只有基督的这句话:想拯救生命的人,必会失去生命。至于其他内容,”她直直地瞧着我,笑得更灿烂,“其实我几乎没看懂。和一群小人物相处久了,很奇怪,面对崇高的伟人,我竟那么快喘不过气来。”

我心乱如麻,莫非已找不出任何话来回答她了吗?

“如果今天,让我同你一起读这些训诫和默祷……”

“可是,”她打断我,“若看见你读这些,我也会痛心的!事实上,我觉得你看的书应该比这强百倍。”

她说得轻松平常,似乎根本没想过这些话会将我们二人隔绝开来,进而撕碎我的心。我头脑发热,本想再说些什么,然后大哭一场,说不定眼泪会让她缴械投降。但我手肘靠在壁炉上,额头撑在手心里,依旧无言以对。她却继续静静地摆弄鲜花,全然无视我的痛苦,或者假装没看见……

这时,午餐的第一次铃声响了起来。

“午饭前我不可能弄好的,”她说,“你快去吧。”就像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消遣,她继续道:“我们以后接着聊。”

这次谈话并没有下文。阿莉莎一直在避开我,然而表面上并不像故意躲我。但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成了她必须即刻处理的紧迫事务。我得排队,等她料理完层见叠出的家务,监督完必要的谷仓工事,探望完佃农,慰问完她日益关心的穷人,才会轮到我。留给我的时间少得可怜,她总是忙忙碌碌。但也许正是由于这些日常琐事,让我停止了追逐,我才没感到自己失去那么多东西。微小的谈话,能引起我更多的注意。阿莉莎给我一小会儿时间,也不过展开一场无比矫揉造作的对话罢了,在她看来这就像孩子在做游戏。她心不在焉地匆匆走过我身旁,脸上带着笑意,这让我觉得她那么遥不可及,仿佛素昧平生。有时,我甚至觉得她的笑容中包含某种挑衅的意味,至少也有讥讽之意,她以逃避我的期待为乐……很快我把责任归咎于自己,因为不想怪罪他人。我不知道对她还能抱有什么期待,也不知道能怪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