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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人明显是个首领,身体很壮实,大约四十岁,身高六英尺左右。一只裸露的手臂用吊带吊在脖子上,上臂用绷带胡乱包扎着,上面全是血。那绷带像是从他衬衫上扯下来的一段袖子,太薄了,止不住血。他顺着小路向我走过来,一张希腊游击队员庄严的脸,浓密的黑胡子,鹰钩鼻子。这样的脸我在伯罗奔尼撒半岛曾看见过一两次,但是我知道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他的前额上还扎着克里特岛山地人带穗的黑色头带。他这种形象我在十九世纪初的印刷品中看见过,穿民族服装,腰里别着银柄穆斯林弯刀和手枪,拜伦式神话中劫富济贫的侠义大盗。他穿的服装其实很像英国陆军的战地裤和卡其衬衣。他也光着脚。但他似乎拒不蹒跚前行。他不像前一个人被打得那么厉害,也许是因为他受过伤。
他走到和我处于同一高度时,停下了脚步,目光超越校官和尉官,直盯着我。对此我能理解,因为按照剧本的规定,他认识我,我以前也认识他。他的目光极为憎恨、轻蔑,同时充满了愤怒的绝望。起初他没说什么,后来他用希腊语哼出一个字来。
“叛徒。”
他的角色演得十分投入,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于是我稀里糊涂地也就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演员。我没有轻率地再说什么,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怒容和仇恨。那时我真的成了叛徒。
有人用脚踢他要他朝前走,但是他又回过头来,目光越过十英尺宽的灯光,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刚才讲过的字眼又重复了一遍,唯恐我第一次没有听清楚。
“叛徒。”
正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传来了一声喊叫,或者说是惊叫。校官急促地厉声喝令:不许开枪!押我的两名士兵像铁钳般紧紧把我抓住。第一个青年逃跑了,一头钻进了侧面的柽柳林。押送他的两名士兵紧追不舍,三四名士兵在小路上一字排开。他逃出的距离不会超过十码。听到一声喊叫,有人讲德国话,接着是一声又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有人的身体被脚踢被枪托砸的声音。
尉官一直站在我面前观看,听到第二声喊叫后转过身,目光越过我投向黑夜。他的意思是要让我知道他对这种暴行十分反感。起初他为什么用那样的目光看我,现在终于得到了解释。校官知道他已经把脸转向一边。他向尉官扫视了一眼,对抓我的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然后用法语开口说话,这样押我的士兵听不懂……而且无疑可以让我听懂。
“我的副官先生,这对我来说可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他的法语带有浓重的德国腔,当讲到音乐这个字眼时发音故意装腔作势,别具讽刺意味。他真是个地道的德国施虐狂,而尉官则是个标准的德国好人。
尉官似乎想说什么,但此时的黑夜突然被气壮山河的一声喊叫撕裂,那是劫富济贫的大盗发自肺腑发自内心深处的叫声,如果你没有睡着,即使在小岛的另一端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他喊出来的只有一个字,是最具有希腊味的一个字。
我知道他是在表演,但确实表演得很棒。他的喊声有如烈火,好比恶魔的咆哮,但它发自内心深处,具有极强的震撼力。
它像马刺一样刺痛了校官。他像钢制弹簧似的,急速转过身来。他迈了三大步便到了克里特人跟前,恶狠狠地在他的脸上猛打了一巴掌。那人的头被打得歪到一边,但他立即又直起了腰杆。我又一次深感震惊,仿佛挨打的就是我自己。毒打和满是血迹的手臂可以是假的,但这一击绝对是真的。
在小路的另一处,他们把另一个人从灌木丛里拖了出来。他已不能站立,他们抓着他的胳膊。他们把他扔在小路中间,他侧躺着,发出痛苦的呻吟。军士走过去,从一个士兵手里取来一瓶水,倒在他的脸上。那人想站起来。军士发了话,原先押送他的两名士兵立即把他架了起来。
校官下达指令。
战士分列两旁,俘虏在中间,开始缓缓前行。不到一分钟,最后一个人的背影消失了。只剩下我和押我的兵士,校官和尉官。
校官走到我跟前。他的脸冷若冰霜,凶相毕露。他用过分清晰的英语一字一顿地说。
“还——没——完——呢。”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毫无幽默可言的微笑,更多的是威胁。他的意思是不仅这一幕完了戏并没有结束,而且有一天整个纳粹世界观还要复活,还要实现。他是一个令人生畏的铁人。他一说完,立即转过身,跟在士兵们后面顺着小路走去。尉官也跟他一起走了。我大声喊道。
“为什么还没完?”
但是没有回答。两个黑影,高个子的脚有点跛,在淡色的柽柳林中消失了。我转身面对负责看押我的两位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