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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半,我们已经上路了。我们开车翻过宽阔的山脉,到达古城底比斯。艾莉森在那里买了一双更结实的鞋子和一条牛仔裤。阳光灿烂,有风,路上没有什么车辆。我前天晚上租来的庞蒂克旧车,引擎似乎还挺有劲。艾莉森对什么都有兴趣——人、乡间景色,还有我那本一九〇九年版的《贝德克尔旅游指南》中有关我们经过的地方的简单介绍。我记得很清楚,在伦敦的时候,她就表现出既满腔热情又愚昧无知,我已经不再为此而生气了。这似乎已成为她充满活力、坦率直言、喜欢交际的性格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恕我直言,我还得装出生气的样子,于是我便拿她的轻松愉快,拿她能从最大的失望中迅速恢复乐观来生气。我认为她应该更服帖些,更忧伤些。

有一会儿她问我,是否发现了有关“候车室”的情况。我注视着前方的路面,说了声没有,只是一座别墅而已。米特福德蓄意制造了一个谜。接着我把话题悄悄转换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底比斯和莱瓦贾之间的宽阔绿色山谷是一片麦田和瓜地,我们的车疾驰而过。但是快出山谷时,发现路上横着七零八落的一大群羊,我只好把车慢慢停了下来。我们下车看羊。有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衣衫褴褛,穿着大得出奇的军靴。他身边有一个小妹妹,六七岁,黑眼睛。艾莉森拿出一些飞机上的大麦棒糖。可是那小姑娘怕羞,躲到她哥哥背后。艾莉森身穿绿色无袖连衣裙,在距她十英尺的地方蹲下来,手上拿着糖,逗她过来拿。我们周围是一片叮叮当当的羊铃声。小姑娘看着她,我有点烦了。

“我怎样才能让她过来把糖拿去呢?”

我用希腊语对小姑娘说话,她听不懂,但是她的哥哥看出我们是可以相信的好人,鼓励她大胆向前走。

“她为什么那么害怕?”

“纯粹是愚昧无知。”

“她很可爱。”

艾莉森把一块大麦棒糖放进自己嘴里,然后拿出另一块给小姑娘。小姑娘在她哥哥的鼓励下,正慢慢向前走过来。当她胆怯地伸出手来拿糖的时候,艾莉森抓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还替她打开糖纸。小哥哥走过来,跪在她们身旁,试图让小姑娘向我们说声感谢,可是她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舔吃糖果。艾莉森用一只手臂搂住她,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你不该搂她。她身上可能有虱子。”

“我知道她身上可能有虱子。”

她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也没有停止抚摸小姑娘。但是不一会儿小姑娘本能地向后退缩。艾莉森直起身子。“你瞧这儿,噢,你瞧这儿。”小姑娘的肩膀上有一个小疖子,抓破了,发了炎。“把我的手袋拿来。”我去把她的手袋拿过来,看她把衣服撩开,把膏药搽在长疖子的地方,然后出其不意地涂了一些在她的鼻子上。小姑娘用肮脏的手指去抹那一团白色的膏药,突然抬起头来望着艾莉森,笑了,笑得像绽放在冬天土地上的一朵藏红花。

“我们不能给他们一点钱吗?”

“不能。”

“为什么不可以?”

“他们不是乞丐。他们会拒绝的。”

她从袋子里摸出一张小面额钞票,向男孩子递过去,同时指了指他和小姑娘,意思是要他们平分。男孩子犹豫了一阵,接受了。

“请给我们照一张相。”

我不耐烦地朝汽车走去,取来她的照相机,拍下一张照片。男孩子坚持要我们记下他的地址,他想要一张照片做纪念。

我们向着汽车往回走,小姑娘跟在我们后面。此时她似乎笑得合不拢嘴了——希腊所有的农民孩子都把这种灿烂的笑容藏在了严肃的羞怯后面。艾莉森弯下腰,吻了她。我们开着车走了,又回过头来向她挥手,不止一次。我用眼角余光可以看到她一脸高兴,转过头来看见我不高兴的表情,才老实坐好了。

“对不起。我没有想起我们还得赶路。”

我耸耸肩,不和她理论。

她想告诉我什么,我心里一清二楚。也许她的表演不完全是给我看的,但起码有一部分是。我们又驱车前行一两英里,互不吭声。到了莱瓦贾,她才开口说话。这时我们非说话不可了,因为得买食物。

这件事本来是会给这一天罩上一层阴影的,可是情况并非如此,这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好了,而且我们看到的景色又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色之一。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就像帕纳塞斯山险峻的蓝色阴影一样,把我们自身给淹没了。

我们盘旋而上,翻高山,过峡谷,来到一片草地,草地上长满了苜蓿和金雀花,野蜂在身边飞舞。我们在草地上吃了一顿野餐式的午饭。后来我们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据说俄狄浦斯就是在那路口杀死亲父的。我们停下车,站在一片干枯的大鳍蓟中间,一垛干砌的墙旁边。这是一块无名高地,四周寂静得出奇。我们继续驱车前往阿拉霍瓦,一路上在艾莉森的不断怂恿下,我讲了我父亲的情况,这也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平和的心态讲起他,没有怨恨,没有责怪,很像康奇斯在给我讲述他的生平。艾莉森靠在车门上,斜对着我。我斜睨她一眼,心里想,我能用这种态度与之谈话的,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了。不知不觉地,我已经又恢复了以前和她之间的那种关系……亲密无间,互相不必叫名字。我把目光收回到路面上,但她仍然盯住我,我不能不说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