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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他一起走进他的音乐室,坐下来听他弹奏D小调英格兰组曲。用茶点的时候,我一直在等他表明他知道我看到了那位姑娘——他一定是知道的,因为夜间的音乐会显然是为她的出场而安排的。但是我打算遵循自己以前的行动准则:除非他给我机会,否则一言不发。在我们整个谈话过程中,我一点都没插嘴。

在我这个外行看来,康奇斯弹得天衣无缝,他和音乐完全融为一体,无须“诠释”,无须取悦听众,无须满足某种内在的虚荣。我想,就是巴赫本人来演奏,也不过如此了。他的演奏虽然不失节奏或表现形式,但是速度比最现代的钢琴家和古钢琴家慢得多。我坐在装有百叶窗的凉爽房间里,注视着闪闪发亮的黑色古钢琴后面那颗略微低下的秃脑袋。我听到巴赫的作品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弹奏伟大的音乐作品,像欣赏勃纳尔的作品时一样受感动,尽管受感动的方式不同,但毕竟是受了感动。他的人性再一次上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当我聆听音乐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即在那一刻,世界上的任何其他地方我都不想去;那一刻我所感受到的东西,证明我有生以来的全部经历都是正确的,因为我的全部经历集中到一点,即是当时我在那个地方。康奇斯初到布拉尼的时候,曾经谈及迎接未来,谈及感觉到他的生命在一个支点上得到平衡。我正在经历他所说过的这种境界,一种新的自我接受,接受自己现有的精神和肉体现状,接受它的缺点和优点;我没有其他的机会或选择。这是在认识一种新的潜力,过去对潜力的理解以各种野心的幻想为基础,与现在的理解大相径庭。我生活的杂乱无章、自私自利、弄虚作假、背信弃义,这一切全都可以理清,可以变成建设性的资源,而不是产生混乱的根源,而这恰恰是因为我没有其他的选择。这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下决心更新道德观念,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毫无疑问,我们接受了自己的现状,就再不会去刻意追求自己应该达到什么目标。尽管如此,这似乎还是前进了一步——也是向上的一步。

他弹完了,注视着我。

“你使语言变得苍白无力。”

“是巴赫。”

“还有你。”

他做了个鬼脸,但我可以看出,他并没有不高兴,尽管他拉我跟他一起去给蔬菜浇夜水,并以此来掩盖他的得意。

一小时后,我又回到了小寝室。我看到床边有几本新书。首先是一本很薄的法文书,有封面的小册子,作者为匿名氏,一九三二年在巴黎由私人印制,标题是《国际交往论》,我很容易就猜出作者是谁。还有一本对开本的《斯堪的纳维亚的放荡生活》。同上星期的《自然之美》一样,《放荡生活》里面的作品全部是女性——斯堪的纳维亚女人的各种姿态,有躺的,有站的,有跑的,有拥抱的,背景是冷杉树林和断崖绝壁间的峡湾。我不太喜欢那些带有女性同性恋色彩的东西,这也许是因为我对康奇斯多元性格中的一个方面已经开始有所反感,那就是他特别喜欢与同性恋有关的事物和文学。当然我也不是清教徒,起码我对自己说不是。我还太年轻,不晓得必须对自己说什么,我就已经露了马脚,自己的性行为放荡不羁并不等于就能处变不惊。我是英国人,因此当然是清教徒。我把画册看了两遍,那些画片显然与余音绕耳的巴赫音乐格格不入,极不和谐。

最后是另一本法文书《十八世纪法国假面剧》,是一种装帧豪华限量印刷的版本。书中有一张小小的白色书签。我想起了海滩上的那本诗集,于是便翻开了夹书签的那一页,那里有一段话加了括号:

进入圣马丁教堂高墙背后的来访者,隔着绿色的草坪,有幸一睹小树林里被白色羊群包围着的男女牧者的风采。他们并不总是穿十八世纪的衣服。他们有时候穿罗马和希腊风格的服装,并借此把忒奥克里托斯[36]的颂歌和维吉尔的牧歌演绎得淋漓尽致。甚至有人说,有些场面令人难堪——夏夜里,月光下,有仙女从半男人半山羊的奇怪黑影处跑开……

我终于开始明白了这段话的意思。布拉尼所发生的一切纯属私人假面剧性质。毫无疑问,这段话对我是一种暗示:出于礼貌和我自己的快乐,我不应该刺探幕后的情况。我为自己在阿奇亚瓦尔瓦拉所问的问题感到惭愧。

康奇斯显然喜欢在晚上讲究一点小礼节,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我盥洗之后换上了一件白衬衫和夏季套装。我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正要下楼的时候,他寝室的门敞开着。他叫我进去。

“今天晚上咱们就在楼上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