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至少有二十分钟没有任何声响。康奇斯洗完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接着便是一片寂静。寂静持续的时间很长,后来我终于撑不住,感到马上就要睡着了。但是就在这时寂静被打破了。他开门又关门,动作很轻,但不是偷偷摸摸。我听见他下楼去了。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我坐起来,下了床。

音乐声又起,但这一回是从楼下传来的古钢琴声。敲击发出的音乐隐隐约约地在石头房子里回响。有好一会儿我感到失望。似乎仅仅是因为康奇斯睡不着觉或者伤心,弹琴给自己听。但是后来传来了一种声音,使我立即迅速跑到门边。我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楼下的门一定也是开着的,因为我可以听到古钢琴机械装置的撞击声。但是令我毛骨悚然的是幽灵般淡悠悠的八孔竖笛声。我知道不是留声机放出来的声音,是有人在吹奏。乐声停了,再次吹响时变成了更快的6/8拍节奏。竖笛声悠扬回荡,吹错了一个音符,又吹错了一个,尽管演奏者显然技巧娴熟,能吹出很专业的颤音和装饰音。

我光着身子走到楼梯口,从栏杆上往下看。音乐室外面的地板上有淡淡的光亮。我可能只打算听一听,不下楼去,但这样光着身子实在太不像话了。于是我穿上套衫和裤子,光着脚爬下了楼梯。竖笛声停了,我听到了翻动纸张的窸窸声——是从乐谱架上传来的。古钢琴开始弹出一个长段落,一个新乐章,雨丝一般温柔,乐声悄悄弥漫了整座房子,神秘而遥远,十分和谐。竖笛也参加了进来,以慢板式的缓慢和低沉开始,曾一度吹走了调,后来又恢复正常。我踮着脚尖走到敞开的音乐室门口,但是我在那里止住了脚步——感到自己像孩子一样,过了就寝时间还出来淘气。门大开着,但它是开向古钢琴的,我从门缝朝里看,视线被一个书架的末端挡住。

音乐停了。有椅子移动的声音,我的心急速跳动。康奇斯用低沉的声音说出了一个听不清楚的单词。我把身体紧贴在墙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站在音乐室的门边。

是一个苗条的姑娘,和我差不多一样高,二十岁出头。她一只手里拿着一支竖笛,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深红色的乐器专用小绒毛刷。她穿一件宽领、蓝白条纹连衣裙,两臂裸露。有一边的肘部上方戴着臂镯,裙子几乎长及脚踝,底部收窄。她的脸漂亮而迷人,但完全没有晒过太阳,不施粉黛。她的头发,她的外形,她笔直的站立姿势,一切都是四十年前的样式。

我知道自己认为眼前的姑娘就是莉莉。显然就是照片中的那个姑娘,特别是珍品柜上的那张照片。波堤切利式的脸,灰紫色的眼睛。眼睛特别美,很大,椭圆形的眼眶稍稍弯曲,柳眉杏眼,孤傲冷漠,给她的脸平添一种天然的神秘,否则她的脸就会变得平淡无奇不完美了。

她立即看到了我。我一动不动地站在檀香木地板上。起初她似乎和我一样感到惊奇。后来她的大眼睛迅速而神秘地转向坐在古钢琴前的康奇斯,然后又回过头来望着我。她把绒毛刷举到嘴唇处,轻轻摇了摇,示意我不要动,不要说话,她自己笑了。像一幅风俗画——神秘。劝告。但是她的笑很奇怪,她似乎是在跟我分享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是我们两个人共同抱有的幻想,不属于那个老头子。她的嘴也很有特色,镇定又顽皮,既神秘莫测又像要揭开谜团,既装模作样又像承认在装模作样。她又回过头去偷偷看了一眼康奇斯,然后往前探出身子,用绒毛刷的末端轻轻捅了一下我的手臂,好像是叫我离开的意思。

这整个过程总共不会超过五秒钟。门关上了,我站在黑暗中的檀香木地板上。我想,如果它是一个鬼魂,如果那姑娘透明又无头,也许我不会感到那么惊奇。她的意思十分明确:这一切当然都是一个谜,但是康奇斯不应该知道这是谜;她穿漂亮的衣服是为他,不是为我。

我迅速穿过大厅,来到前门,轻轻地把门闩拉开。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柱廊上。我透过一个狭窄的拱形窗往里看,马上看到了康奇斯。他又开始弹起古钢琴来了。我变换角度寻找姑娘。我可以肯定,谁都没有足够的时间穿过砾石地跑掉。可是她已经不在了。我又转到他的背后,直到可以看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确实不在了。我想她可能在柱廊的前部,于是仔细环顾四周,四处空无一人。琴声还在继续。我站立着,一时没了主意。她一定是从柱廊的另一端跑过去,绕到别墅后面去了。我低下头,弯下腰,从窗户底下跑过,偷偷地穿过几道敞开的门,环视了菜地,又绕着它走了一圈。我敢肯定,她一定是从这条路逃走了。但是没有任何人的踪迹,也没有任何声音。我在那里等了几分钟,康奇斯的琴声停了,灯很快也灭了,他也不见了。我回到柱廊上,在黑暗中找到一张椅子坐下来。深深的寂静。只有蟋蟀在唧唧地叫着,声音像水滴落在大井底。各种猜测不断在我脑海中闪过。我看到的人,我听到的声音,还有那恶臭的气味,都是真实的,不是超自然的。不真实的是没有看到实施这一切的手段——没有秘密的房间,没有逃遁的场所——和任何动机。这个新的情形,即既是为了康奇斯也是为了我,而“幽灵”登场的暗示,才是最令人困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