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如一的作家

我着眼于经典文学的翻译,很少眷顾当代文学,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是我最早介绍的作家之一,而且一气就翻译了他的三部小说,这也是独一无二的。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〇四年度最佳外国小说评审时,我力荐了《夜半撞车》。二〇〇七年,上海九久读书人约我组稿再版莫氏的小说,四部中《星形广场》是我新译的。上世纪末,莫迪亚诺的女儿,如果我没记错,名叫玛丽,参加暑期汉语培训班来到北京,通过带队的汉学家白乐桑约我见面。我交给她漓江版的两本书(包括六篇小说),题赠给她的父亲。可见,我同莫迪亚诺虽未谋面,还是相交匪浅。

百变不如一坚守

翻译他的几部小说,最初印象就是每本书都写寻找,追寻自己的记忆和别人相关的记忆,在迷茫中寻找迷茫的过去。他的小说串联起来,宛如回旋曲,反反复复演奏着同样的旋律。

莫迪亚诺获奖后,终于出面澄清:“我一直觉得,在过去的四十五年里,我一直在写同一本书。”写同一本书,意味表现同样的主题,在图新求变成为潮流的今天,他这样坚守如一实属罕见。采访者问他,差不多五十年来,不同的美学潮流前赴后继,他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莫迪亚诺明确回答:他对理论没兴趣。他不为新潮所动,那么受什么动力支撑,坚守如一写作下去呢?

普鲁斯特用后半生写下长河小说《追忆似水年华》,是什么动力使他坚持下来的呢?不过是“追忆”二字。莫迪亚诺的处女作《星形广场》,有一个情节值得注意,主人公犹太青年什勒米洛维奇要模仿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写一种小说体的传记。比物此志,是莫迪亚诺有心抑或无意透露出来的信息呢?纵观莫迪亚诺文学创作历程与成果,至少可以得出这一结论:他同样是“用记忆的艺术”,构建了他的文学世界。

现在再看他这文学世界的第一块基石,二十二岁写成的《星形广场》,能说那时他就预见了他要创建的世界吗?恐怕未必。他向采访者坦言:“总是写同样的主题和意象,我写作的时候毫无意识,是后来才觉察到的。”由此可见,他在初创时期,也只有一种朦胧的蓝图。从无意识到逐渐意识明确起来,坚持一条道走到“黑”,并不是规划好了的,不像普鲁斯特那样,事先就画出了清晰的路线图;但是毫无疑问,两者都有一种无比强大的内动力——记忆。

记忆的万花筒

莫迪亚诺被父母遗弃的童年、动荡不安的青少年岁月,给他留下了萦怀一生的记忆。他自己就坦承:“我的童年让我感到恐惧,有一些人的形象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并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之中。”不过,这只是记忆的一个方面,他还有没来得及记下来的记忆,还有他出生前就存在的记忆。这阵势可就大了,记得的和不记得的、生前就存在的记忆,在他的头脑里就化为一个奇妙的万花筒。

记忆的万花筒,是由莫迪亚诺制造的,打着“纽约,什勒米洛维奇公司”的标牌。这种品牌的万花筒具有特异的效果:“一张人脸,由上千发光的碎片组成,形状不断地变化……”意味深长的是,这个公司是《星形广场》的主人公犹太青年什勒米洛维奇的父亲开的。莫迪亚诺大玩了一把,在万花筒里看到了这个犹太青年千变万化的形象,于是诞生了他的处女作《星形广场》。

巴黎星形广场位于著名的香榭丽舍大道西端,中心矗立着凯旋门,道路向四面八方辐射。处女作采用这个地名,以及这个广场的特点,自不待言,在莫迪亚诺心中藏有重大的寓意。书中那个犹太青年登上蒙马特尔山顶,向巴黎宣战:“现在,巴黎,我们两个拼一拼吧!”就像巴尔扎克笔下那个野心勃勃的青年拉斯蒂涅。莫迪亚诺是个老巴黎,肯定多次登上蒙马特尔山,但他在二十来岁的时候,是否也向巴黎宣过战,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个场面至少透露出青年莫迪亚诺的心声,他在《星形广场》中,不是表示要效仿普鲁斯特吗?而且他还明确说“要占有普鲁斯特和塞利纳的笔、莫迪里阿尼和苏丁的画笔,要占有格劳乔·马克斯和卓别林的怪相”。

莫迪亚诺要占有的这些:记忆的艺术、流浪汉文学、现代派画笔和人生怪相等等,也许都是他出生前的记忆吧;还有他父母生他之前,在二战期间不光彩的经历,这一切,经过他忘却的记忆的加工,切成无数发光的碎片,放进万花筒中。于是,他从这个自家制造的万花筒里,摇晃出来五花八门的场景,构成了《星形广场》。这部小说通篇笼罩着虚幻的气氛,各色人物和每个事件似真似幻,在错乱的时空中交汇,盘根错节,扑朔迷离,构成了亘古至今少见的人世乱局。各种形式的记忆,在这部小说里化为梦幻,打破了政治、宗教、文明的所有禁忌,拿各种大人物和名人开涮,首先就自占田地,拿他出身的犹太家庭和自己的犹太人身份开涮,文笔犀利,痛快淋漓,充分显示一个为逃避兵役而注册大学、一堂课不上而混社会的文学青年冲击文坛的凶猛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