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第19/20页)
次日清晨,他刚一感到屋里有人走动,随即爬起身来。他见到一件睡袍放在他的床边,拿起将它披在身上,就走出铁陀昨晚带他走过的后门,进入通向湖畔浴室的长廊。
这面小湖在他的眼前展开一片平静的碧绿。前方的远处是一座陡峭的巉岩,它那利齿状的峰顶仍在阴影里面,冷峻地插入亮丽的晨空之中。但他可以感到,太阳已在峰顶的那面升起,它那细碎的金光正在每一块岩石的角上闪烁着。要不了数分钟的时间,太阳就要跃升在山脊之上,以它的光明流注在下面的湖水和山谷之间了。克尼克仔细地观察了这个景象,感到它所显示的那种沉静、庄严,以及秀美,颇为陌生,却又含着深切的关注和教示。现在,他甚至比昨天在旅途中还要强烈地感到了这个山岳世界的凝重、冷静,以及威严的异象——它既不与人中途邂逅,更不邀请世人入山取闹,几乎无法容忍人类。而使他感到奇怪但颇有意义的是,他刚刚踏入俗世生活的这种自由天地之中,就被引进这儿的这个地方,引进这种沉寂而又冷冽的宏伟壮阔之中。
铁陀出现了,身上穿着浴裤。他跟老师握了手,然后指着对面的峭壁说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太阳一会儿就要升起了。啊,这里真是太棒了。”
克尼克和善地向他点点头。他早就听说铁陀是个早起的鸟儿,一个喜欢竞走、角力,以徒步旅行的少年——只是为了反对他父亲那种随随便便、马马虎虎,只图舒服的生活方式。他不饮酒,也是为了这个缘故。这些性向往往使他摆出一副反对知识的自然儿女的姿态——戴氏家族似乎都有这种反应过度的倾向。虽然如此,但克尼克不仅不抗拒此种倾向,而且决定分享他在运动方面的这种兴趣,以之作为一种手段,以便争取和驯服这个违逆不驯的少年。不过,这只不过是多种手段之中的一种而已,故而也不是最为重要的一种;其他如音乐之类,亦不失为一种更为有效的办法。不用说,他并不想在体能方面与这位小伙子并驾齐驱,超而越之的念头更是不用提了。但在不伤大雅的情况下参与他的活动,足可以向这个孩子表示:他这位老师既不是一个胆小鬼,亦是一个书呆子。
铁陀急切地望着暗暗的山峰,天空正在它的后面倾注着晨光。这时,忽有一块岩脊发出猛的闪光,好像一片开始熔化的赤铁。山峰变得模糊不清了,似乎突然变矮了,好似烧化了,而耀眼的太阳就从这个炽热的峡口出现了,大地、屋子,以及湖岸,也都在这个时候被照亮了,而立在此种强烈光彩之中的师生两人,也都立即感到了这道光线的温暖。这时,充满庄严之美和青春活力之感的铁陀,伸开四肢,以有节奏的臂膀运动使他的全身跃起,以热烈的舞蹈庆祝这一天的破晓,并表示他与这光明晃耀的自然要素深深合一。他那飞跃的脚步,在向胜利的太阳致以欢欣的敬意,而后又恭恭敬敬向后退回;他那展开着的两臂,在拥抱着山岳、湖泊,以及天空;他跪下身去,似乎要向大地之母献礼一般,而后伸出双手,好像要掬湖水似的;他献出他的本人、他的青春、他的自由、他那炽热的自我生命意识,一如在节庆的日子向诸神献祭。阳光在他那双古铜色的肩部照耀着;他眯着两眼面对着那耀目的光芒;他那年轻的面孔发着点点的星光,好像带着感悟的、近乎热诚而又严肃的面具一般。
他的老师亦然,亦拜倒在这沉寂的山野所显示的这种庄严的破晓景观之下了,而使他甚至比这更加着迷的,是在他眼前展开的这一幅人为的景象,是他这位弟子为了欢迎清晨和阳光的来临而跳的这种祭仪之舞。此种舞蹈提升了这位抑郁不乐、尚未成熟的青年,给了他一种圣职样的威严,而在一刹那间对这个旁观者揭示了他那至为深切、极为高贵的性向、天赋,以及命运,正如太阳刚一出来,就照亮了这个寒冷、阴郁的山谷一般。在他看来,就在这一刹那间,这个年轻人似乎变得比他此前所想的更加坚强、更加动人了,但也更加难缠、更难亲近了,距离软化更加遥远了,也更像异端了。在牧神的征象之下所作的这种祭仪之舞,显示了不只是这个小普林涅奥用言词和诗句所能表现的意义:它不但使得这个孩子一连升了几级,同时也使他显得更加疏远、更难捉摸、更加不听召唤了。
这个孩子已经落入他本身冲动的掌握之中而不自知那是怎么一回事情了。他所跳的,是他不曾见过、不曾练过的舞。这并不是他很久以前想出来庆祝太阳和清晨的那种仪式,直到后来他才明白,此种舞蹈和他那种完全忘形的状态,只有一部分系由山上的空气、日光、黎明和他的自由之感所引起。这也是他对即将到来的改变,亦即由这位使人敬爱有加的老师为他的青春生活带来的新乐章,所作的一种反应。许许多多的因素,都在这个清晨的时光一齐钻进了少年铁陀的心中,来同谋共造他的命运,而使此一时刻超于其他成千时刻,使之成为一种崇高、一种欢乐、一种神圣的时光。他既不明白他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追问那是怎么一回事情,只晓得服从此种出神时刻的支配,只晓得向太阳舞出他的礼拜和祈祷,以至诚的动作和姿态表露他的喜悦,他对生命的信仰,他的虔诚和敬意,自负而又顺从地在此种舞蹈中将他的诚心作为一种祭品献给太阳和诸神,同时也献给他所敬畏的这个人,这位智者兼乐人,这位来自神秘境域的魔术游戏导师,他未来的老师兼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