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第17/20页)
我们的日子诚然可贵,但我乐于见到它们离去,
只要我们看到它们留下的空处长出的东西更为可贵:
一株罕见的异国植物,使我们园丁心喜的小树,
一个我们要教的童子,一本我们要写的小书。
他打开书桌的抽斗,找出一张纸,将这节诗抄了下来。其后,他将它递给普林涅奥过目,并且表示:“我喜爱这几行诗。它们里面含有一种特殊的韵致:枯燥无味但感人至深。并且它们对我本人和我目前的处境和心情亦颇投合。我既不是一个园丁,也不想把我的时光用在培植一株异国植物上面,但我是一个教师,并且就要执教,教我想教的孩子。我真恨不能马上就做这个工作!至于这几行诗的作者,诗人鲁克特,我想,园丁、教师,以及作家这三者的高贵感情,他全具备,而以其中第三项为其最高的顶点:他如此组织这节诗,使其承受最大的重点,而他如此爱惜他所热爱的这个对象,以至显得十分温柔,以至不称它为一本书,而称之为一本‘小书’,这是非常动人的所在。”
普林涅奥笑了起来。“有谁知道,”他说,“他用这个‘小’字,是不是只是打油诗人所玩的一种押韵噱头?因为他这里须用一个两音节的名词,而不是一个单音节的单字。”
“我们可不要把他低估了,”克尼克说,“一生写出数万诗行的人,当不至于被小小的押韵问题逼入绝境。绝不至于,你且听听看,多有韵味,同时还带一些些儿羞怯:‘一本我们要写的小书’。使这本书变成一本‘小书’,也许不只是他的爱好而已,说不定他当真有些歉意哩。这位诗人如此忠于写作,也许不时感到有心作书是一种罪过。就此而言,‘小书’一词,不仅含有一种怜惜之意,同时也有一种告罪、求谅的言外之音,就像一个赌徒邀人来个‘小局’,酒鬼找人来次‘小酌’一样。当然,这只是遐想而已。但不论如何,我对这位诗人所说要教的‘童子’和要写的‘小书’,颇有同感,可谓深得我心。为什么?因为,我不仅熟知教书的心情,同时也想涂鸦一番哩。而今我既摆脱官场的束缚,自然情不自禁地想要利用我的余暇和意兴来写一本书——‘一本小书’,写给朋友和跟我见解略同的人士赏玩的‘小’东西。”
“写些什么呢?”戴山诺利好奇地问道。
“哦,任何东西,题材无关紧要。对我而言,那只是借题发挥,谈谈自己隐居人间,享些清福而已。我认为,要紧的是语气问题——要不偏不倚,得乎其中,庄严而不失亲切,热忱而不失谐趣,方为妥帖——目的不在对人说教,而是彼此沟通,讨论我认为我已学到的种种东西。我虽不想采取这位诗人将说教与思维、知识与闲谈熔为一炉的手法,但这种做法对我亦有颇大的吸力。它虽是个人的抒发,却不流于独断;虽然有些俏皮,却非没有规矩。这点我很喜欢。不过,目前我还不想体会写作小书的乐趣和苦经,我必须将我的心智用在别的工作方面。我想我以后也许会好好体会我所预想的那种着作之乐:做一种无拘无束,但谨慎小心的检讨,但并非只是为了我的独乐而已,心中总要有多数好友和读者共享才好。”
次日上午,克尼克出发前往碧尔泮。戴山诺利想要陪他同去,但克尼克坚定拒绝了这个想法,而当孩子的父亲企图施加压力时,他几乎禁不住对他大发脾气。“这孩子必须对付一个刚刚上任的老师,已经够他烦的了,”他简捷地说道,“再加让他父亲插手哄骗他,于事必然无益。”
他坐在普林涅奥为他雇用的汽车中,一路驰过九月的清新早晨,昨天的良好兴致又来了。他不时与司机闲聊,每遇特别吸引人的景色就要他停车或放慢速度,并有数次吹弄他的短笛。从首都所在的低地一路开向山脚,而后折上高山,是一趟美丽而又刺激的行程。并且,这趟行程也将游人从凋谢的夏日带入深秋的季节。行至中午时分,开始最后一段爬升,车子一路蜿蜒而行,穿过疏落的常绿树林,绕过湍急的山涧,通过桥梁,有大院墙和小窗户的独立农家,进入一个怪石嶙峋,且更加崎岖,更加粗犷的山野世界,而在这些苍凉冷漠的岩石之间,却有片片草地,像小小的乐园一般开着分外可爱的小花。
他们终于抵达的那座小小别墅,坐落于一面小湖的附近,蜷缩在一片灰色的悬岩峭壁之间,看来几乎不成对比。这位旅客一眼就觉出了这种严肃,乃至阴沉的建筑,与峥嶙嵯峨的山石颇为相称。但一转眼,他的脸上绽开了愉快的笑容,因为他看到敞开着的门口立着一个人影,一个穿着彩色外套和短裤的少年。那只有是他的弟子铁陀了,尽管他并未真正为这个离家出走的家伙担心,但他却也因此怀着感激的心情舒了一口气。如果铁陀是在这儿门口欢迎他的老师的话,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那样的话,他在路上所想到的种种可能的纷扰就不用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