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服职(第5/11页)

这些话出于一位智慧的老人兼此道的导师,迄今有三代之久,那时的玻璃珠戏在形式方面也许已达到它的最高极致,而在装饰的微妙与丰富方面,可以媲美于后期哥德式或洛可可式的建筑和装饰艺术。其间约有二十年的时光,它曾变成一种十分脆弱的游戏,让人看来好像真是用玻璃珠玩的游戏,真的好似一种空洞无物的玻璃器皿,犹如一种充满脆弱饰物的浮夸消遣,好似一种装满微妙韵律结构的空中舞蹈,有时又像一种空中走索的娱乐一般。曾有一些选手称那时的珠戏作风好比一种迷失的符咒,更有人指责它是一种肤浅、颓废,而又没有生气的玩意,除了满眼装饰之外,别无所有。在导师手册中写下这种明智的忠告和训诫的,就是此种作风的导师兼作者之一,因此,当约瑟·克尼克以探索的眼光将这几句话读了两三遍之后,不觉在他的心窝里面感到一种幸福快慰的震动,这样的一种心情,他以前似乎只曾有过一次。他想了一下,想起来了:那是他在就职前静坐时所经验到的一种心情;那是在他想象那支奇异的圆舞曲在音乐导师与约瑟,在大师与初学,在老年与少年之间不断轮转时掠过他的心头之际所感到的一种心情。想到并记下“不要让一个星期的时间悄悄溜过……”和“……不要迫使你想出什么好点子……”这些话的,曾是一位年纪很老的长者,担任珠戏导师至少有二十年之久,也许还不止此。毫无疑问的,他在那个花哨俗丽的洛可可时代,曾与一群娇生惯养而又傲慢自大的英才分子打过交道。他曾设计并主持过二十多次辉煌的珠戏年度大赛——那时的年会往往持续一个月的时间——对于这样一位年迈之人而言,年年筹组那样一种堂皇而又庄严的赛会,必然因为久已不再是一种纯然的崇高荣誉和欢欣而变成一种颇为吃力的重担了,变成一种必须调整他自己、说服他自己,乃至策勉他自己的一种杂务了。

就在这个时候,克尼克对这位明智而又富于经验的老年顾问生起了一种不只是感激的敬意——因为,他所留下的这册行事历早就成了一种颇有参考价值的指南而经常派上用场了。同时,他还生起了一种心情欢畅、精神昂扬的得意之感,一种青年得志的优胜之感。因为,身为珠戏导师,必有很多挂心之事——对于这些,他早就熟知了——而他特别挂心的这一点都没有发生。他果真不必在快乐时光迫使他自己为年会去想什么点子,更不必挂虑他没在心安意乐的时候面对这件工作。对于这样一种年会,他既不必担心缺乏计划,更是不怕没有点子。相反的是,这几个月来,尽管他有时让人看来比实际的年龄老了不少,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显得年轻而又力壮。

这种美好的感觉他还无法持久。他对它还没法作充分的品味,这是因为他那短暂的休息时间几乎已经过去了。不过,那种令人快慰的心情仍然没有消失;他在他离开时随身带着它了;因此,他在导师花园中所作的短暂休息和他对这册行事历所作的阅览,总算有了收获。这不但使他因为心情放松而得片时的活力升高,同时还给他引出了两个颇富启示性的意念,并且两者都有决定性的意味。其一,他一旦变得年老而又倦怠,致使年会的筹组工作成了一种繁重的职务,而他自己又没有什么好点子可出时,他便放下他的导师担子。其次,事实上,他要尽快着手进行他上任后的第一个年会,并且要征召德古拉略斯担任此项工作的主要助手。这不但会使他这位朋友感到高兴,并且,对他自己而言,也可使他俩暂时僵住的友谊,朝向一个新的modus vivendi(生活之道)好好踏出一个考验的步伐。因为,这件事情的发动,应该出于身为导师的他本人,而不是出于他的这位朋友佛瑞滋。

不用说,这回要给他这位朋友不少可做的工作了。早在他居留玛丽费尔斯修道院时,他就在构思一局玻璃珠戏了,而今他决定将这局珠戏用在他就任珠戏导师的第一次珠戏大会上面。这个漂亮的点子在于以表示中国房屋建筑的古代儒家礼仪作为该局珠戏结构和层次的组合基础:以罗盘上的经纬度决定方位、大门、院墙、房舍等庭院之间的关联与功能,它们与星空、历法和家庭生活的对等关系,以及花园的象征与设计原理。很久以前,他在研究《易经》上的一条注解时就曾想到,这些规则中的神话秩序和意味,使得整个宇宙和人在天地之间的地位构成一种非常可爱而又引人入胜的象征。在他看来,中国人民的这种古老的神话精神,与官吏和导师的思辨学术精神,在此种住宅建筑之中,以乎亦有微妙而又密切的融和关系。他一向在推究这局珠戏的计划,虽到现在还没有做任何记述,但在他的心里,总算经常作了足够的整体规划,只是自从就任导师以来,一直没有机会完全专注于它而已。现在,他决定以中国人的这个观念来建立这局赛会游戏了;并且,只要佛瑞滋赞同此一计划的内在精神,他就要请他立即着手先做必要的背景研究,并拟定译成珠戏语言的程序。这里面有一个困难:德古拉略斯不谙中文。现在要他去学,已经来不及了。不过,只要他肯向克尼克本人和远东学院来些请教,再加读些相关资料,对于中国建筑的法术象征,就没有不能熟悉的理由可说了。总而言之,这与语言学并没有太大的瓜葛。但这是颇费时间的事情,特别是对他这位不愿天天工作的娇贵朋友,尤其如此,因此之故,最好也是立即进行为妙。那么,就以此点而言,他终于因了体悟到这本袖珍行事历的谨慎作者完全说对而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和得意的惊叹之情。恰好就在第二天,他的公务提早结束,于是便派人把德古拉略斯请来。德古拉略斯来了,用平常晋见克尼克所取的那种态度,以颇为谦下的表情向他鞠躬敬礼,而使他感到十分讶异的是,后者未以最近常用的那种简略语气跟他打招呼,却以一种相当淘气的神情向他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学生时代曾经有过一件好像争吵的事情,而我未能使你同意我的观点吗?那件事情与远东学院研究,特别是与中文课程有关,当时我曾尝试劝你花些时间去学中文,你还记得么?好啦,我现在又在想我当时未能说服你真是太可惜了。现在,如果你会中文就好了。现在我们有一个奇妙计划可以合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