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由岁月(第3/12页)

克尼克除了已经享有随意自选研究科目的自由之外,如今终于又得了另一种不同的自由与轻松。毕竟,他一向就是一个跟其他学生不一样的学生;他不仅曾经受过严格训练,做过精确的课业,有过老师的小心督导和审察——总而言之,有过严格的学校教育,而且,除了所有这一切之外,由于他与普林涅奥的特殊关系而担负过重大的责任,这种压力固然曾经激发了他的最大潜能,但也大大地消耗他的精力。他在扮演卡斯达里公共辩护人这个角色时,曾经负起确非他那种年龄和能力所堪负荷的责任。他曾冒过严重的危险,而其所以获得成功,亦只是运用他那过人的意志和才能。实在说来,如果不是音乐导师从旁大力协助的话,他就不能将他所负的任务贯彻始终。

克尼克在华尔兹尔度过那几年非比寻常的岁月之后,我们发现他——一个刚刚24岁的青年——不但比他的实际年龄早熟了一些,而且还显得有些紧张或疲劳过度的样子,但令人颇为讶异的是,却没有可见的损伤迹象。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他的整个活力,已被榨到完全干枯的程度,关于此点,我们虽无直接的文献可资证明,但从他运用他曾深切渴望、但好不容易得到的最初几年的自由时光看来,仍然不难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在学校最后几年期间立于那样一种显眼的地位之后,他立即而且毫无保留地自大众的眼前引退了。一点不错,我们只要将他那时的行迹查看一下,就会得着这样一种印象:如果事实可能的话,他早就使他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似乎没有任何环境和社会对他能有足够的体谅,似乎没有任何生活方式对他能有足够的隐蔽。例如,他对戴山诺利的几封冗长而又恼怒的来信,起初还作潦草而又勉强的答复,而后竟完全相应不理了。克尼克这位著名学生,完全消失了,人们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了;但在华尔兹尔,他的名声不但继续传扬着,而且后来竟成了一种令人神往的传说。

在自由研究年代展开之初,他曾为了上述原因而避开华尔兹尔。这意味着他曾暂时回避大学与研究所的珠戏课程。从浅处看来,他曾特意忽视珠戏的课程,但我们知道的情形正好相反,他这种看似完全任性而又脱轨,并且完全出乎常情的做法,不仅曾受珠戏的影响,而且还因此使他回向珠戏并为珠戏献身。关于此点,我们打算稍加详述,因为他的这种特性非常显著。约瑟·克尼克以如此奇怪而又极其特异的方式运用他的研究自由,显示出他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天才青年。在华尔兹尔求学的那几年间,他不但曾像往常一样修习了珠戏入门,同时也参加了它的复习课程,并且还在最后一年中在他的朋友间赢得优秀选手的赞誉。而且,当时他还对这种戏中之戏产生了十分浓烈的兴趣,以致在修完另一份课程而在尚未离校之前获准参加为第二阶段选手而开的一门课程,这在当时实在是一种非常稀有的殊遇。

数年之后,他在一封信中对后来作他助手的朋友佛瑞滋·德古拉略斯(在校时曾与他一起参加珠戏复习课程)叙述一个经验,这个经验不但决定了他当珠戏能手的命运,而且还对他的研究课程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封信至今仍在,其中有云:

“且让我向你重叙一段往事,那时我们两个,被分配在同一个小组,都等不及地拟出我们第一份珠戏草案。

你还记得那是哪一天和哪一局吧?我们的组长给了我们种种不同的建议,并提出各式各样的主题要我们加以抉择。我们刚刚学到那种微妙的转变,从天文学、数理学,以及物理学,转到语言学和历史学,而我们这位组长是位行家,善于使像我们这样的性急初学者落入陷阱之中,并诱使我们踏上不通的抽象理念和类比的薄冰。他往往从语言学和比较语言学里弄些哄人的玩意,悄悄放进我们手中,而后眼看着我们奋力去抓它们,而以我们苦抓不着为乐。我们计数希腊文的音量,数得我们力尽神疲,只觉得我们脚下的地板犹如被人抽去一般,而他这时却突然出现,使我们明白重音分节,而不是音量分节的可能性,乃至必然性,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实在说来,他的工作做得非常精彩,十分适当,只是我不喜欢他那样的神情。他给我们指引不实的路径,诱使我们去作错误的揣摩。他这样做自然带些善意,好使我们熟知危险的所在,但也含有一些捉弄的成分,因看我们如此愚笨而在我们这些狂热的戏迷身上注入浓重的怀疑精神。话虽如此,但在他的指导之下,在他所上的一次繁复的手法实验课程之中——我们都胆怯而笨拙地尝试车疑一个半生不熟的游戏难题——结果我却豁然顿悟了我们珠戏的意义和伟大,而使我的整个身心受到了彻骨彻髓的震动。当时我们在从语言学史中挑出一个难题,似乎要仔细检讨其中的光荣顶峰时期;我们只用几分钟的时间就检视了经过若干世纪才踏成的路径。而在这个当中,我突然感悟到一种幻无常性的景象:历经多代始克建立的这样一种复杂、古老,而又可敬的有机组织,就在我们眼前达到它的最高顶点时,其中因已寓有衰朽的腐菌而使整个理路明白的建筑开始衰颓、退化,而摇摇欲坠。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使我感到喜悦而又惊异的思绪忽然掠过我的心头:那种语言虽有衰败和死亡,但并未因此丧失;它的生长、成熟,乃至败落,不但仍然保存在我们的记忆之中,不但仍可在我们对它的认识及其历史里面生存下来,而且随时都会以学术符号和公式乃至玻璃珠戏的奥妙法则得到重建。我由此顿然了悟,就语言而言,或者,就玻璃珠戏的精神而言,实际上每一样东西莫不皆有充分的意义;每一个符号,以及符号与符号的结合,既不走到这里和那里,也不挑拣标本、实验,以及证明,而只是进入这个世界的中心,它那神秘莫测的最内心脏,进入根本的认知之中。一支奏鸣曲调中的每一个长短变化,一个神话或宗教崇拜中的每一种改变,每一种古典的或艺术的构成,我们在灵光一闪的刹那之间领悟,就像以真正的三昧慧眼亲见的一样,都是直通宇宙内部奥秘的捷径,而真正的神性,就在呼吸,天地,以及阴阳交替的当中,得到永恒不断的造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