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华尔兹尔(第8/9页)
这个故事已对约瑟有了足够的效用,使他体会到他自己所冒的危险,因而重新认真地练习静坐。真正使他铭感不忘的一个事实,是这位导师破天荒头一次向他透露了他的个人生活、他的青年时代,以及早期研究时期之中的一些事情。因为,这使约瑟有生以来第一次充分体会到,即使是像导师这样的一位神人,也曾有过稚嫩的时期,也曾有过犯错的时候。此外,他也觉得应该感激的,是这位令人敬重的导师对他所示的信赖,乃至向他吐露了这样的秘密。一个误入歧途,灰心丧志,屡屡犯错,违反规则的人,不但仍可对付所有这些困难,重新回到自己的正路,甚至后来还能成为一位导师。约瑟克服了此种危机。
在华尔兹尔两三年间,在普林涅奥与约瑟的友谊持续不断之时,校方对于这两个朋友的相争场面始终保持观剧的态度,上自校长,下至最小的新生,每一个人至少都在这出戏里扮演了某种角色。这两个世界,这两种原则,都在克尼克与戴山诺利两人身上具体表现了出来;他俩互相激励;每一次的辩论都成了一种富于庄严和象征色彩的竞争,都是全校每一个人所关切的事项。普林涅奥,每次放假回家,与故乡的泥土接触之后,都带回新的精神;而约瑟亦然,每逢避静冥想,每读一本新书,每作静坐修习,每与音乐导师聚晤一次之后,也都有了新的力量,使他自己更能适于扮演卡斯达里的代表兼辩护之人。他幼时已曾体验到初次感召的滋味,如今他又在体验第二次了。这些年来的锻炼已经将他铸造而成一个十足的卡斯达里人了。
并且,在此之前不久,他也修完了玻璃珠戏的基础课程,甚至还在那段时间的假日,在一位珠戏指导人的照顾之下,开始拟出他自己的珠戏草案。如今,他已在这种活动中发现到一个有趣而又轻松、旺盛的泉源。自从与卡洛·费罗蒙蒂永无餍足地练习翼琴和钢琴以来,从来没有任何事情像刚刚踏入珠戏星空一样使他感到如此美妙,如此新鲜、有力,如此自信,如此笃定,如此开心。
就在这些年间,年轻时代的约瑟·克尼克写了一些诗篇,在费罗蒙蒂的手抄本中保存下来。可能的情形是,原有的作品比传到我们手中的为多,因此,我们可以假定,这些诗篇——最早的作品早于克尼克初入珠戏之门之前的某个时候——不但曾经帮助他演好他所扮演的角色,同时还协助他渡过那些危机年代的许多考验。这些诗有的写得颇见功力,有的只是匆匆草成的急就章,但每一位读者都可从中窥出克尼克在普林涅奥的影响之下所曾遭遇的重大激变与危机。有不少行诗发出一种音调,显示他曾有过重大的混乱,对他自己以及人生的意义发生根本的怀疑——直到他写那首题名“玻璃珠戏”的诗,似乎才得到信心而有所依归。顺便在此一提的是,其中含有一些对普林涅奥那个世界略作让步的痕迹,与反对卡斯达里某些不成文规定的要素,在于一个纯然的事实:他不但写了这些诗,有时甚至还向几位同学出示。为什么?因为,大体而言,卡斯达里弃绝艺术作品的展示(即连音乐的演出也只有以严格的乐式组合练习才被容许),作诗是被视为极不合理,非常荒谬,故而严格禁止的事情。因此,这些诗可以说什么都是,但绝不是一种游戏;什么都是,但绝不是一种闲逸的书法娱乐。激起此种创作之流,必得承受颇高的压力,而写出这些诗句,更是非有一种挑战的勇气不可。
亦应在此一提的是,同样的,普林涅奥·戴山诺利在他的对手影响之下,也有了相当的改变和发展。这可从他不时改善辩论方法上窥见一斑。普林涅奥在与约瑟互相激励的这几年间,眼见他的对手逐渐成长而成一个典型的卡斯达里人。他这位朋友所扮演的角色,在他眼中愈来愈强,生动而又具体地表现了这个学区的精神。正如他本人曾以他自身世界的那种大气的动荡感染过约瑟一样,他自己也曾因了吸入卡斯达里的气息而拜倒在它的魅力之下。在他在校的最后一年,以出家生活的理想与危险为题,在玻璃珠戏最高当局的面前做了为时两个钟头的论战之后,普林涅奥拉了约瑟外出散步,向他做了一次告白。
下面所引,出自费罗蒙蒂的一封书信——
“约瑟,不用说,我当然早就晓得你不是轻信于人的珠戏能手兼演技出色的卡斯达里圣徒了。在这种论战中,我们两人各有一个明显的立足点,可能也都知道辩论的对方不但亦有存在的权利,而且亦有不可否定的价值。你站在热切培养性灵的一边,我站在自然生活的一面。你已在我们论战中学会了追踪生活的危险并以之作为你的把柄而加以攻击的诀窍。你的职务在于指出,缺乏心智锻炼的自然生活,如何会变成一种陷入的泥坑而使兽性复现;而我的任务则是必须一再提醒你们,纯以心智为基础的生活是多么冒险,多么危险,乃至终无所获。好,我们各自为我们所信为根本的东西辩护:你为心智申辩,而我则为自然申诉。但请不以为侮的是,我有时似乎觉得你真是天真地将我视为你们卡斯达里原则的一个对头:一个真的将你们的研究、修炼,以及游戏视为一种纯粹蠢事的家伙——尽管因了某种理由他也偶然涉足其中。我的朋友,如果你真的认为如此,那就错了。我愿坦白对你说,我对你的圣秩制度也很着迷,往往将它当做快乐的本身加以追求。不瞒你说,几个月前,在我回家与父母小住期间,我曾向家父述及此点,结果得到他的允许:毕业后可以继续留在卡斯达里并为进入教会组织而准备——到时候假如我仍然如此向往和决定的话。他终于同意了,令我非常高兴。事情演变的结果,我决定不利用他的允许;这是最近才明白的事情。这倒不是我对此事失去了兴趣,绝对不是。只是我愈来愈明白到,继续留在你们当中,对我而言,无异是一种逃避。那也许是一种很好的逃避,或许是一种高尚的逃避,你不论怎么说,仍是一种逃避。因此,我要回去做一个外界人,但这个外界人不仅对你们的卡斯达里永怀感激之情,而且要练习你们的许多修持方法,并且每年还要参加伟大的珠戏庆祝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