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戈特孟最初几天住在修道院的客房里,不久就请求搬到有如市场般大的一幢房子里去住,对面是家打铁铺。

重临此处使他不胜唏嘘感慨,除了院长之外,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在这里教士与俗人相处,秩序井然,各行各业,对他均毫无妨碍。树木、门窗、风磨、水车,走廊的铺石,回廊上枯萎的蔷薇树,谷仓与餐厅上的鹳巢,一切都是那么地不胜缅怀,从以前的每个角落里都溢出香气来,那是他青春时的甜香,爱促使他重见所有的东西,再听到种种的声音,诸如晚祷的钟声,星期日礼拜的钟声,在狭窄生苔的水坑里的流水声,走在石板上的木屐声,晚上修士开门的钥匙声。建筑依旧,花草回生,铁匠园里的老苹果树依然枝叶扶疏。每当他听见学校的小钟鸣响时,他比听见什么都更感动,这时所有修道院的学生都下来休息,走到院子里来,这些孩子的脸是多么年轻、天真无邪与美丽啊!而他也曾是这样年轻,这样笨拙,这样漂亮与天真。

他除了有这种熟悉的感觉外,最初几天也发现它几乎是变得陌生了,这里没有增加新的东西,一切都还像他做学生时一样,像几百年前一样,但有些不是他在当学生时的眼光所能看见的,诸如这建筑的规模,教堂的圆窗,古老的绘画,大门里与祭台上的石雕木刻像。那时他虽也在这里,却从未注意过,现在他才发现这些东西的优美与制作的精神。在二楼圣堂里的古老石雕圣母像,虽是他小时候就喜欢用来当作写生的对象,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真是一件杰作,是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也决比不上的。这里有很多像这样精美的东西,各有各的特点,但都不是偶然的作品,它们有着共同的精神,立在古老的墙柱与圆穹之中,像是立在自然的故乡似的。这个修道院的历史已有二三百年,举凡雕刻、绘画、生活、思想与教学,都是一脉相承,源出同一的精神,正像一株树所分出的枝桠同是源于主干一样。

戈特孟在这样静而强有力的和谐世界之中感到了自己如沧海一粟的卑微,尤其是当着约翰院长,他的朋友那齐士的面时,他那种强劲有力,静而和蔼的秩序,井井有条的管理与统驭,更使他觉得自己的渺小。在学识高深,薄唇的约翰院长与纯朴善良的达业尔院长之间,性格上虽然有着很大的差别,但他们都由于相同的统一、思想与秩序而保有地位,无分轩轾地牺牲了个人,一如他们的僧服。

那齐士在戈特孟的眼里,已成为一个亲切的朋友与主人了,所以戈特孟暗中觉得那齐士是伟大的。在不久之后,他几乎不敢再称呼他为“那齐士”了。

“约翰院长,”有一次戈特孟对他说,“我慢慢会习惯你这个新名字的。我很喜欢在你这里,我想向你做一次总告解,以作为我入会修士(Laienbruder)的赎罪。但是,这样将会结束我们的友谊;你是院长,而我是入会修士。但如果我只在你身边混沌度日,看你工作,自己却无所事事,这也是我不能久耐的。我也想工作,让你看看我是什么,能做什么,是否该上绞首台。”

“这我倒乐意,”那齐士比平常更准确与率直地说,“你随时可以开始设置你的工场,我马上派铁匠和木匠给你,至于工作的材料,均可随你使用!如果有什么要向外面购运的,你可开一张清单。你必须给我一些时间来表现自己,我是学者,我也想把这件事从我的思想世界里表现出来,除此以外,我没有别的话说了。你能否像以前一样,再听我说一次?”

“你说吧!我试试看。”

“你记得在学生时代,我就同你说过好几次,我说你是一个艺术家。当时我觉得你很可能会成为诗人的;你在读书与写作时,嫌恶概念与抽象,而喜欢把感性的、诗样的字句读得格外响亮,认为那些字句是能令人引发无限想象的。”

戈特孟插嘴说:“对不起,你只注重概念与抽象,结果还不是想象,不是形象吗?你真的需要与喜欢把字句变成思想,而在这些之外无所想象吗?”

“对,你问得好!没有想象又怎么能思考呢!但思考与想象是毫无关系的。思考不是想象,而是概念与公式。在形象停止活动的地方,正是哲学开始的所在。这一点也正是我们年轻时代经常争论的:你认为世界是由表象所形成,而我则认为是由概念所形成。我常对你说过,你是不适合做思想家的,我也告诉过你,这不算是缺点,因为你是形象领域中的支配者。你现在该明白,要是你那时跑到世上去变成思想家,那么你会遭遇不幸的。这是说你会变成神秘的思想家,说话粗暴,不离表象,所以不是思想家。你是隐秘的艺术家:是没有诗的诗人,没有画笔的画家,没有声音的音乐家。这些艺术家有着丰盈的才能,高贵的精神,但他们都是不幸的人,没有一个例外。你也可能是其中之一。谢天谢地,你已变成了一个能创造与支配表象世界的艺术家,但作为思想家还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