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5页)

“戈特孟,这话我很喜欢。我希望你能再创造出许多更美的作品,我相信你的创作力是深远的,希望你能在圣母泉做我的长客,我答应为你设立一间工场,我们修道院已经很久没有艺术家了。但我相信依你所说的定义,对艺术的奇妙你可能尚未彻底了解。我认为艺术不仅可因使用石头,木材与颜色而有所存在,并且可把死亡的命运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而导致更长久的存在。我看过许多艺术作品,有圣者与圣母的像,其中我不相信的是,无论哪一个人的像,任凭你如何忠实地描画,艺术家也不能把他生活过的姿态或颜色保存下来。”

“你说得对,”戈特孟热心地叫道,“但我可不以为你对艺术知道得这样清楚!一件好艺术作品的原型(das Urbild)虽然都有其创作的动机,但这并非活的形态。原型不是血与肉,而是精神。那种形象是艺术家灵魂的故乡。那齐士,我希望有一天能把那些融入我精神的形象中,然后拿给你看看。”

“你说得多漂亮!老兄,你知不知道你已进入哲学的中心,而且说出了其中的秘密之一啦!”

“你是在开我玩笑。”

“不,你说‘原型’除了创作的精神以外,是什么地方都不存在的,但素材是现实的,是看得见的形象。这看得见的形象较之艺术家灵魂中的形象却存在得更长远,这样的形象——‘原型’——是同样正确的,从前的哲学家把它称为‘理想’(der ldee)。”

“对,这倒是完全可信的。”

“唔,你认识理想与原型,那你就进入了精神世界,进入了我们哲学家与神学家的世界了,你承认人生是处在混乱的、痛苦的战场里,承认创造的精神是存在于这种无穷的与无意义的肉体的死亡舞蹈中。瞧,当你还小的时候,我已注意到你身上有这种精神了。这种精神在你并不是思想家的精神,而是艺术家的精神。但艺术家仍然是精神,这种精神从感觉世界的混乱中,从快乐与绝望之间的游移不定中指示了你一条道路。啊,老兄,我听见你这种招供,我就幸福了。从你离开你的老师那齐士起,你已发现了你自己的勇气,这正是我所期待的。现在我们可以重新做朋友了。”

这时戈特孟的人生似乎获得了新的意义,像从高处俯瞰自己的人生一样,他发现了三大阶段:这就是依附那齐士与脱离的阶段,自由与流浪的阶段,归来、反省、成熟与开始收获的阶段。

幻想消失了,他现在和那齐士不是依附的关系,而是自由与共存的关系。那齐士是和他处于平等地位的对手,是创造者,而他亦不是受辱的客人。戈特孟在旅途上,高兴地向那齐士表明滋长的热望,也就是把他雕刻上的内在世界明显地表露出来。但他有时也得多所考虑。

“那齐士,”他警告道,“我怕你尚不知道,你到底是把谁带到你的修道院去。我不是僧侣,也不想当僧侣。我乐于承认贫乏,但我既不爱贞洁,也不喜欢服从;至于信仰我已经荡然无存了,多少年来我都没有告解,祈祷与领圣体了。”

那齐士愣住了:“你好像已经变成异教徒了。但你不必害怕,也不用对自己所犯的许多罪而得意,你过的是世俗的生活,如同浪荡子般胡闹,不知道戒律与秩序是什么。你真的会变成很坏的修士,但我不邀你加入教会,我只邀你做我的客人,在我们那里设立一间工场。还有一件事:你别忘了,在年轻时我就提醒过你,去过世俗的生活。至于你变好变坏,那该由你自己负责。我只是要看看你会变成什么。你将在话语、生活与作品中表现出你自己给我看。如果我发现我们那里不是适合你久住的地方,那我将会是第一个请你再离开的。”

戈特孟每当他朋友这样说时,就非常钦佩。这位院长用稳健与略带嘲笑的口吻,讲超世俗之人的世俗生活,那齐士变成了一个堂堂的男子,一双秀丽的手与一副学者的品貌,确是个有信念与勇气的人,是指导者,也是负责人。这个那齐士已不像当时的年轻人,不再是温柔真挚的信徒约翰了。戈特孟要用他的双手把这个那齐士,这个男性的与骑士般的人描摹下来。许多雕像都等待他的双手去刻画:那齐士、院长达业尔、神父安再谟、倪克劳、美丽的勒百嘉、漂亮的安克纳,还有好些朋友和敌人,活着的与逝去的人。不,他不要加入教会,他既不是虔诚的人,也不是学者,他只要雕刻作品;他要把以往青春时代的故乡变成这些作品的故乡,这会使他幸福的。

他们一行在寒冷的晚秋中前进,早晨秃树上落了厚厚的浓霜。丘陵连绵,棱线发人玄想。不久他们来到一处高大的榕木林,有着小河流与古老的仓屋。这些情景使戈特孟看得又喜又忧,这是他曾经与骑士之女丽娣雅骑过马的丘阜。这也是他曾经怀着深深的忧郁,冒着薄雪越过的荒野且由此而到城里去。他以不可思议的痛苦看着那书房的窗子,他以前曾在这里听过如同传说般的青春时代,听过骑士讲他圣地旅行的事,改过骑士所写的拉丁文。这里是他们预定宿夜的地方。戈特孟请求院长在这里不要说出他的名字,让他与马夫仆从们一起进餐。院长都答应了。老骑士已不在了,丽娣雅也不见踪影,但还剩下几个猎师与男仆,现在由一个很美丽、高傲而端庄的贵妇治理这个家,她就是那位丈夫的侧室尤丽安。她看来依然很美,但有点不客气。他们都已不认识戈特孟了。戈特孟在进食后,溜进黄昏的花园,从园篱上就可看见冬枯的花坛。他又走回马厩,与马夫睡在干草上,心中涌起了无限的回忆,醒来不知有多少次。啊,他的生活过得多么杂碎与没有成就,虽然是幅美丽的图画,可是却成了无数的碎片,没有价值,也没有爱。第二天早晨,他起程时忧戚地仰望窗口,想再一睹尤丽安的芳容。最近他曾在主教城的院中回头,看是否能再见一次安克纳的面,当时她没出现;现在也是徒增惆怅,没有看见尤丽安。这使他觉得自己的全部生涯是别离,逃亡,被人遗忘,两手空空,心寒而栗。一天又过去了,他骑在马上,没说一句话,那齐士也悉听其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