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4页)

师父已洗好了手,擦干了,现在他转身对着戈特孟,脸色严厉,但无怒容。

“你是说过了,”师父说,“我也听见了,如果你坚持要那样,那就随你好了。我虽然有许多工作要做,却不能指望你。我没有把你当助手看,你需要的是自由。哦,戈特孟,我还有些事要同你谈谈,不是现在,两三天之内好了,在你有空的时候。你看,我比你年长得多,但我了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会在两三天之内来叫你的。我们谈谈你的将来,我倒有好些计划呢。你且忍耐几天吧!当你想完成一件工作时,那种空虚的心情,我是很明白的。我相信你空虚的心情就会好转的。”

戈特孟失望地离开了。师父对自己说的话,虽是一番好意,可是有什么用呢。

他知道河边有个地方,水不深,河底却有急流,住在对岸的渔家,是把什么垃圾都倒在河里的。他去到那里,坐在堤岸上注视着流水。他很喜欢水,任何水边他都去过。当他从这如同水晶般的流水望下去时,看见模糊的河底到处有些纯金似的光辉,不知是些什么东西,也许是旧盘子的碎片,或者是丢下去的镰刀,也许是光滑的石头,也说不定是涂了珐琅的砖瓦,也许还有明虾,肥大的鳕鱼,会把腹部向上翻起,让鳍与鳞发出亮光——这到底是什么,他看不清楚。可是这不断袭来的迷人之美,如同金色的珠宝,在黑黝黝的水底引人入胜。戈特孟认为像水中的这些小秘密才是一切纯粹的心像:它们没有轮廓,没有形式,可以说是一种遥远之美的可能性,是隐藏着多方面意义的暗示。当绿色的河底在朦胧中的刹那,有无可名状的金色或银色闪耀出来时,这是什么也没有的,可是却充满着最神圣的诺言,正像一个远去的人还看得见背影似的,有时是无限的美,有时又使人兴起无限的悲哀,这也像夜里运货车的尾灯,车轮转动的巨大身影斜映在墙上,那光景像极了包含古罗马诗人佛尔基的全部诗句。虽然它是虚无的,可是在这虚无中却包含了无限;这里有水,水中的结晶是所有人间的姿态,是动物、天使与巨灵的姿态。

他又开始沉湎于遐思之中,两眼失神地盯着晃漾的河底,看着不定的闪光,像在梦中,像王冠,像女人裸露的肩膀。他记得在圣母泉修道院中,曾经在拉丁文与希腊文字中看见过同样的情形,那情形变得像魔法般。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几百年前的事吗?

水底下金光闪闪的,这些影像,都是非真实与妖怪似的,它们为什么这样美?为什么会有这般无法形容的美与快乐?这是与艺术家所能创造出来的美相反的吗?是的,它们是没有任何固定形式的美,它们只有神秘,它们正是与艺术家的作品相反的。艺术作品有一定形式,完全像语言一样清晰,诸如线条的刻画,用木材雕刻的头或嘴,都是明明白白的。可是这里的东西并不是具体的,而是可疑的与模棱两可的。

戈特孟不断在考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喜欢这种神秘,只觉得这是最不可捉摸的、最无形的东西。不过他对这神秘思想的喜好尚有一点明白的地方,那就是由于他不喜欢那些完美与天衣无缝的艺术品,工场、教会与宫殿完全是这种可厌的艺术品。戈特孟自己也曾参与过若干这样的作品,这些作品是那样的令他失望,艺术的最高要求之所以始终没有实现,主要是因为它们缺少了神秘。神秘是梦与最高艺术作品的共同特色。

戈特孟又想到:这种秘密是我所喜欢的,我是在追踪这种看见过多少次的闪光,如果我能成为艺术家的话,那就要把这种神秘表现出来,把这种神秘变成话语。这是伟大产妇、万物之母的形态。这个母亲的神秘与别的神秘不同,它不像任何单独个体所表现出来的神秘,尤其不表现充实感或欠缺感、粗犷或羸弱、有力或优美的特征,它只是表现这个世界的由对立到统一,把平常不调和的东西调和:生与死、慈悲与冷酷、生存与消灭,使两者融和为一。即使我能把这种神秘冥想出来,那也只是思想的游戏,或者是由名誉心而来的艺术家的狂想。这个万物之母决不是可以想像得出来的,而是我亲眼目睹过的,它活在我的心里,不断地遇到它。最初我感觉到它是在一个村庄里,在冬天的夜里,当我为产妇临盆掌灯的时候,那时它就开始活在我心里了。后来它又时常远去与淡忘,好久都消失了踪影。但是常又会蓦然出现,正像今天一样。这也是我母亲的像,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尽管它目前已经完全变了样。

现在他又找到了一条通往母亲那儿的路,这条路至少在告别那齐士与修道院的当时是没有的。也许有天人家会看见他从手里做出具体的母亲的像来,也许那就是他的目标,那里隐藏了他生活的意义,也许他不知道。不过他知道一件事:追随母亲,一面跟母亲走,一面听母亲呼唤,这就是对的,就是人生。也许他根本塑造不出她的像来,它只是一种梦想、预感、诱惑、神圣般神秘的金黄色光辉。但是无论如何,他必须跟她走,把命运交在她手里,她是他的主宰。